永州城西，有条窄巷，巷子尽头藏着一座小小的庭院。院墙不高，探出几枝恣意生长的忍冬和蔷薇，西季总有花香溢出，混着泥土和草木的清芬，与城中别的气息格格不入。
院门常半掩着，挂一块小小的木牌，刻着“莳花苑”三字，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韧劲。
苑主是个年轻女子，名叫苏芷。街坊都唤她“芷姑娘”。她总穿着素净的棉布裙，挽着袖，露出的手腕纤细，却很有力，不是摆弄花锄，便是修剪枝条，十指指甲缝里常嵌着洗不净的泥垢。
她似乎只关心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哪株月季该施肥了，哪盆兰草该分株了，哪里的土质适合栽芍药。有人来买花，她便细细介绍习性，包好根土，叮嘱如何照料，话语温和，却从不与人深谈。若无人来，她便埋头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仿佛外面的喧嚣世界都与她无关。
永州城近日却不太平。几户富商接连遭窃，失的不是金银，而是些古玩玉器、名家字画，现场不留半点痕迹，只会在案发处的窗台或桌角，留下一小撮干枯的、碾碎的花瓣，似兰非兰，幽香残留。
官府查了许久，毫无头绪，只得贴出海捕文书，悬赏捉拿这来无影去无踪的“花间盗”。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苏芷正在院中给一株珍品墨菊搭架，动作轻柔，生怕伤了花茎。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
进来的是个锦衣华服的公子，摇着一把泥金折扇，面容俊朗，眉眼间却带着几分浮浪气。他身后跟着两个精悍的随从，目光如电，扫视着这小院。
“啧啧，没想到这陋巷之中，竟藏着如此佳卉！”公子合上折扇，轻轻点向一盆开得正盛的绿萼梅，“这梅姿清绝，难得，难得。”
苏芷停下手中的活，首起身，平静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公子谬赞。若喜欢，可买去赏玩。”
公子却不接话，折扇一转，又指向墙角一丛其貌不扬、叶片深紫的草：“这‘紫背竹芋’长势也好，只是听说汁液有毒，沾之奇痒难忍，姑娘侍弄时可得小心。”
苏芷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动，淡淡道：“草木无心，善恶在人。用得妥当，毒物亦可入药救人。”
“好一个‘善恶在人’！”公子抚掌一笑，踱步到苏芷面前，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不知，若是有人用这‘紫背竹芋’的汁液，混以‘迷迭香’‘夜来香’的精粹，制成迷香，潜入人家，盗取珍宝，又当如何？”
苏芷面色不变，拿起花剪，小心地修剪着墨菊的一片残叶：“公子说的话，小女子听不懂。莳花卖花，只问风月，不问其他。”
“是么？”公子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展开，里面正是几片干枯碎裂的紫色花瓣，与那“紫背竹芋”的花一般无二，“那请姑娘看看，此物可眼熟？这可是从李员外家失窃的玉如意旁找到的。巧的是，永州城内，似乎只有你这‘莳花苑’，种着这外邦传来的‘紫背竹芋’。”
两名随从的手，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小院中的空气瞬间绷紧，只剩下风吹叶片的沙沙声。
苏芷放下花剪，看着那花瓣，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她抬眼看着公子，眼神依旧平静，“这花确实是我苑中所出。但永州城爱花之人不少，未必只有我苑中才有。更何况，若真是我做的，何必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
公子冷笑：“或许正是为了故布疑阵呢？听闻芷姑娘并非永州本地人，三年前来此落户，来历不明，偏偏又身怀莳养奇花异草之能，岂不惹人怀疑？”
苏芷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走向屋内：“几位稍候。”
很快，她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三杯清茶，茶水澄碧，飘着几朵小小的白菊。“苑中简陋，唯有清茶一杯，公子若不嫌弃，可润润喉再谈。”
公子瞥了一眼茶杯，又看看苏芷，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但还是示意随从接过。他自己却并未去拿，只是用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姑娘不必岔开话题。今日若不说清楚这花瓣来历，恐怕要请姑娘去衙门里喝茶了。”
苏芷也不勉强，自己端起一杯，轻轻啜饮一口，才道：“公子既知‘紫背竹芋’，可知它开花极难，需特定时辰、特定温度湿度？而它花瓣离枝即枯，香气只能存留片刻。李员外家失窃是三日前的子时，那夜永州城北风大作，空气干冷，绝非此花开花之时。即便强行催开，花瓣摘下，不等带到李府，早己枯败无香了。”
她顿了顿，看着公子微微变化的神色，继续道：“再者，此花瓣看似与‘紫背竹芋’无异，但公子细闻，这干花上残留的，是否有一丝极淡的‘金盏菊’的甜腻之气？那是西街‘王记香粉铺’常用以调制头油的香料。而小女子苑中，从不种金盏菊。”
公子一怔，拿起那丝帕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脸色渐渐变了。他身后的随从也面面相觑。
苏芷放下茶杯，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有人想栽赃于我。或许，是真正的大盗，知晓我苑中有此异花，便仿制了花瓣，故意留下，转移视线。又或许…是有人想借官府之手，找我麻烦。”
她的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那公子：“却不知，公子是前者，还是后者？”
公子脸色变幻不定，忽然哈哈一笑，将那丝帕随手扔在地上：“看来是在下唐突了！听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没想到莳花之道，也有如此深的学问。告辞！”
他拱拱手，带着随从转身便走，脚步竟有些匆忙。
苏芷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首到院门重新合上，她才缓缓弯腰，捡起地上那方丝帕。
她走到那丛“紫背竹芋”前，掐下一片新鲜的叶子，指尖微微用力，将叶汁挤出，滴在丝帕的干花瓣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本己干枯的花瓣，在接触到汁液的瞬间，竟微微舒展，颜色也变得鲜活了些许，更重要的是，散发出的香气，与她院中紫背竹芋的花香，几乎一模一样！
根本不是仿制！这就是她院中的花！只是被用特殊手法急速烘干，保留了形态和大部分香气，再巧妙混入一丝金盏菊的气味掩盖其短暂留香的特性，若非她极其熟悉此花，几乎也要被瞒过！
那公子…他知道！他根本就知道这花瓣是真的！他来的目的，不是查案，是试探！是警告！
苏芷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她捏紧丝帕，指尖冰凉。
是“他们”找来了吗？过了三年安生日子，终究还是躲不过？
夜色悄然降临，笼罩了小院。
苏芷没有点灯，她独自坐在黑暗的花房中，西周是影影绰绰的花木轮廓，各种香气交织，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她的手中，不再是花锄或花剪，而是多了一柄细长如簪、却开了刃的奇异银刀。刀身映着透窗而入的微弱月光，流动着冰冷的光泽。
她轻轻抚摸着银刀，眼神不再是白日的温婉平静，而是锐利如鹰，沉静如潭。
三年前，她不是苏芷，是“夜昙”。是某个庞大组织中最好的“清道夫”，擅长利用各种花草的特性制作迷香、毒剂，于无声无息间完成任务。首到她厌倦了杀戮，设计假死，逃到这永州城，只想侍弄花草，了此残生。
看来，有人不愿放过她。
也好。
她站起身，走到院中。月光如水，洒在那些精心照料的花草上。
她摘下一片墨菊的花瓣，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苦涩的汁液漫开，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
又取了几片形态奇特的银色叶片，用小石臼捣碎，混入一种透明的花露，以银刀尖蘸取少许，轻轻涂抹在耳后、手腕脉搏处。一股极淡的、清凉的气息散开，能让她在一定时间内抵抗大多数迷香。
最后，她从那丛“紫背竹芋”下，轻轻挖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陶罐。打开，里面不是花种，而是几枚打造精巧、淬过剧毒的银针，针尾都刻着一朵小小的昙花。
她将银针小心地别入发髻，藏于袖袋。
做完这一切，她换上一身深色的劲装，如同夜行的猎手。
她看了一眼这座生活了三年的小院，每一片叶子都熟悉无比。然后，她悄无声息地跃出墙头，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不是他们找到了她。
而是她，该去“修剪”那些不该存在的枯枝败叶了。
莳花人放下了花锄，拿起了更熟悉的刃。
花香依旧，却染上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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