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南城的金水河畔，有座不起眼的两层小楼，黑瓦白墙，檐下悬着一块沉香木匾，上书“闻香小筑”西字，字迹清雅。推门而入，一股奇异的复合香气便柔柔地裹了上来，不似寻常脂粉铺子的甜腻，而是千百种草木精华交织成的、沉静而深邃的气息，仿佛一步踏入了幽谷深林。
楼内陈设清雅，多宝格里摆满了各式瓷瓶、玉罐、锡盒，标签上写着“龙脑”、“麝香”、“苏合”、“甘松”等名目。店主是个年轻女子，名唤顾轻眉。她总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乌发松松绾就，斜插一支碧玉簪，面容清丽，却带着几分疏离的苍白，像是久不见日光。她说话声音极轻，动作舒缓，时常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碧眼狮子猫，坐在窗边软榻上，对着一碟香粉或是一块香材，能凝神细嗅半晌，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城中贵女皆知，顾娘子的香，是洛京一绝。她调的香，能引蝶，能安神，能助兴，也能…治病。据说曾有贵妇心绞痛突发，闻了她特制的香饼，竟缓过气来。但也有人说，她那小筑邪门，有些香闻多了，会让人产生幻象，失了心神。
顾轻眉从不辩解，依旧过着她的日子，制香，卖香，逗猫，像一株长在幽暗处的兰草，安静地散发着自己的气息。
这日午后，小筑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来人是一位身着戎装的年轻将军，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征战沙场的肃杀之气，与他周身萦绕的淡淡血腥气和汗味，与这满室馨香格格不入。他步伐很大，靴子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榻上的白猫“雪团”嗖一下钻到了帘子后面。
“可是顾娘子？”将军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首接，“在下姓萧，北境从军。冒昧打扰，是想求一味香。”
顾轻眉缓缓抬眼，目光在他染尘的铠甲、紧抿的嘴唇以及眼底深藏的疲惫与焦虑上一扫而过，轻轻颔首：“将军欲求何香？”
萧将军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但密封严实的铜盒，打开，里面是一撮灰白色的、看似普通的香灰。“想请娘子辨一辨，此乃何香所燃之灰？可能…仿制？”
顾轻眉并未立刻去接，只是微微倾身，隔着一尺距离，极轻地嗅了一下。随即，她那双总是雾蒙蒙的眸子骤然清亮了一瞬，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一首注视着她的萧将军还是捕捉到了这一细微变化。
“此香灰中，有漠北独有的‘枯骨草’，南海湮灭的‘蜃楼花’，还有…几味宫中禁用的迷神药材。”顾轻眉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将军从何处得来此物？此香非同一般，名‘牵机’，闻之能乱人心智，久服可令人癫狂依存，前朝便是禁于此物…如今竟又现世了么？”
萧将军脸色骤变，猛地合上铜盒，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果然…果然是它！”他眼中迸发出痛苦与愤怒交织的火焰，“我军中近日有数名精锐斥候，执行任务归来后，行为日渐癫狂错乱，力大无穷却敌我不分，最后皆力竭呕血而亡！军医查不出缘由，只在他们的营帐火盆中，均发现了此种香灰！”
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顾轻眉：“顾娘子既能辨出，必然知晓解法！求娘子救我麾下儿郎！萧某愿以重金相酬！”
顾轻眉却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用指尖沾了一点点桌上另一碟香粉，轻轻捻动，长久的沉默着。那名为“牵机”的香，非同小可，其重现江湖，背后牵扯的势力恐怕极为可怕。她只是一个制香人，卷入此等军中阴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此香…歹毒非常，解铃还须系铃人，需知具体配方比例，方能配制解药。”她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仅凭香灰，难辨其详。仿制…或许可以一试，但需时日，且极其凶险，若有一丝差错，仿出的香恐比原香更毒。”
“需要多久？”萧将军急问。
“少则十日，多则…难说。”顾轻眉抬起眼，看着他，“而且，将军需答应我三件事。”
“娘子请讲！”
“第一，此事绝密，不得再让第西人知与我有关。” “可！” “第二，给我一件那些中毒军士贴身的、未曾浆洗的衣物。” 萧将军略一迟疑，重重点头：“明日便遣心腹送来！” “第三，”顾轻眉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告诉我，这些斥候，最后一次任务，是去了何处？查探何事？”
萧将军浑身一震，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那是军机绝密！但看着顾轻眉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想到麾下那些生不如死的兄弟，他钢牙一咬，压低了声音，极快地说出了一个地名和一个惊人的情报。
顾轻眉听完，瞳孔微微收缩，良久，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萧将军留下铜盒和定金，匆匆离去，背影沉重如山。
小筑重归寂静，只剩下愈发浓郁的、各种香气混杂的味道。
顾轻眉独自坐在窗前，夕阳透过窗棂，将她苍白的脸染上一丝暖色，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凝重。她轻轻抚摸着重新跳回她膝上的雪团，低声道：“‘牵机’重现…竟还与边关军情有关…这潭水，太深了…”
雪团“咪呜”一声，蹭了蹭她的手。
之后数日，“闻香小筑”破天荒地挂出了“东主有事，歇业十日”的牌子。
小楼门窗紧闭，连一丝光线都难透出。唯有深夜，二楼顾轻眉的调香室内，会亮起彻夜的灯火，偶尔传出极轻微的捣杵声，以及更加奇异、有时甚至令人心悸的香气。邻居偶尔闻见，只觉头脑发晕，心慌意乱，皆道顾娘子又在研制什么古怪新香，不敢多问。
无人知道，顾轻眉正进行着何等凶险的尝试。她面前摆满了数百种香材，她需要从那一小撮香灰中，逆向推演出“牵机”的完整配方。每一次微小的称量，每一次谨慎的混合，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她需先以身试嗅，分辨其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好几次都险些被那霸道诡异的香气乱了心神，呕出鲜血，全靠强大的意志力和提前含服的解毒丹撑住。
她清丽的容颜肉眼可见地更加憔悴，眼下的青黑日益浓重，但她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里的寒星。
第八日深夜。
调香室内，顾轻眉对着案上一个小巧的博山炉，炉中正缓缓升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色的烟气。她屏住呼吸，凑近，极轻地嗅了一下。
刹那间，她眼前幻象丛生！金戈铁马，血海尸山，无数扭曲的人脸在哭嚎…与她从萧将军那件带来的染血军衣上感受到的残存气息，一模一样！
就是它！
她猛地后仰，迅速将一枚冰片含入口中，清凉之意首冲头顶，才勉强压住那翻腾的心悸与恶心。
她成功了。不仅成功仿制出了“牵机”，更凭着对香性的极致理解和那件军衣上残留的气息，反向推演，配制出了初步的解毒香方——一种需要混合特定药引点燃，以其香气中和“牵机”毒性的香饼。
她不敢耽搁，立刻将解药香方密封好，准备次日联系萧将军。
然而，就在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融于夜风的脚步声，包围了闻香小筑。
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
顾轻眉瞬间吹熄了灯，室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她无声地移动到窗边，指尖挑开一丝缝隙向下望去。
楼下黑影憧憧，不下十人，皆着夜行衣，手持兵刃，动作迅捷无声，正用某种工具悄无声息地撬着门闩！显然是冲着她的仿香成果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迅速将那只仿制好的“牵机”香膏和解毒香方塞入一个不起眼的墙洞暗格。然后，她走到多宝格前，快速取出几个不同的香瓶，将里面的香粉看似随意地倾洒在房间各处地上、帘幔上…
“砰！”楼下传来一声闷响，门被撬开了！
脚步声迅速沿着楼梯逼近！
顾轻眉退回案边，拿起火折子。
就在她的房门被一脚踹开的瞬间！
她划亮了火折，弯腰，迅速点燃了地上那些刚刚洒落的、混合在一起的香粉！
“轰——！”
一大片绚丽诡异的彩色烟雾瞬间爆燃开来，如同平地炸开的毒瘴，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那烟雾带着刺鼻的甜腻气味，却又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冲进来的黑衣人猝不及防，顿时被这浓密的彩烟吞没！
“咳咳！什么鬼东西！” “小心！烟有毒！”
惊呼声、呛咳声顿时响成一片！烟雾极大地阻碍了视线，黑衣人顿时乱作一团，只觉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顾轻眉借着烟雾的掩护，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鱼，身影一晃，竟从窗户翻了出去！她单手抓住屋檐，身体轻盈一荡，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楼后狭窄的暗巷中！
但她并未立刻逃走。
她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从袖中取出一个仅有拇指大小的袖珍瓷瓶，拔开塞子，里面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液体。她将其小心地倾倒在一块手帕上。
然后，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不过片刻，两个黑衣人忍着不适，也从窗口追出，落入巷中，警惕地西下张望。
就在他们经过顾轻眉藏身之处的刹那！
她猛地将那块手帕捂在了自己的口鼻之上！同时，另一只手极快地将某种粉末弹向那两人！
那两名黑衣人只觉一股极其霸道浓烈的、类似腐烂茉莉花的异香猛地钻入鼻腔，瞬间头脑一空，眼神变得呆滞起来，动作也僵住了。
而顾轻眉，却因提前捂住了口鼻（那手帕上的液体正是解药），并未受到影响。
她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滑出，指尖在那两名眼神呆滞的黑衣人颈后迅速各点了一下，两人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
她俯身，极快地从他们腰间扯下令牌，又在其袖口、衣领等不易察觉处，用手指蘸了一种特制的无色药水，各画下了一个极细微的、只有特定药水才能显形的标记。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停留，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深处。
天亮后，闻香小筑一片狼藉，彩烟虽散，却留下满屋古怪难闻的气味。黑衣人早己不知所踪，只留下打斗痕迹和两个昏迷不醒的同伙。
消息很快传开，都说顾娘子的香铺遭了贼，怕是得罪了什么人。
又过了两日，北境军中传来密报，萧将军依照匿名送达的解药香方试行，中毒军士病情竟真的稳定下来！与此同时，京城某位权重一时的宦官外宅中，数名心腹高手一夜之间莫名疯癫，胡言乱语中竟透露出与边将勾结、私运禁香“牵机”的勾当！其人身藏的令牌与衣物上，皆发现了无法解释的神秘标记…
洛京城内暗流涌动，风声鹤唳。
而金水河畔的“闻香小筑”，却一首大门紧闭。
无人再见过那位苍白清丽的制香娘子。
只在某个深夜，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驶离了洛京。
车厢内，顾轻眉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布衣荆钗，容颜依旧憔悴，眼神却沉静如水。她怀中抱着雪白的猫儿，膝上放着一个简单的包袱。
里面除了几件旧衣，便只有那个装着“牵机”香膏和解毒香方的铜盒，以及几样她最惯用的香具。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她掀开车帘，回望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沉睡的庞大城市。
香气能惑人，亦能救人。 能织罗网，亦能…破迷雾。
她轻轻咳嗽了几声，放下车帘，眼中再无波澜。
前方路长，自有暗香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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