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的西坊，白日是贩夫走卒的天下，入了夜，却成了丝竹管弦的江湖。各色乐坊、戏班子鳞次栉比，灯火通明，笙歌不绝。
其中最不起眼的，是巷尾一家没有招牌的琴行。门面窄小，窗棂糊着泛黄的桑皮纸，只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紫竹风铃，有客来时，便叮咚作响，声音空灵，却总被巷口的喧嚣轻易盖过。
店主是个盲女，唤作“明先生”。虽称先生，却是个年轻女子，总穿着一身素净的灰布衣裙，坐在店堂最深处。她面前总放着一具半旧的琵琶，但她极少弹奏，多数时候，只是用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望”着门外，手指无意识地虚按着琴弦，像是在聆听另一世界的音律。
她这店，只修旧乐器，不卖新货。无论是被虫蛀空的古琴，还是散了架的阮咸，到了她手里，经那十根纤细微凉的手指细细抚摸、调试，总能重焕生机。人们说她耳力通神，能听出木头里每一道裂纹的叹息，能辨出丝弦上每一处疲惫的颤音。
价格随缘，有时一曲残谱即可换她倾力修复，有时千金难求她动一錾一凿。
这日黄昏，雨丝缠绵，巷内格外冷清。
琴行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得那串紫竹风铃一阵急促乱响。进来的是一名身着巡捕官服的高大男子，神色焦灼，腰间挎刀与门框相碰，发出沉闷声响。他怀里抱着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长物，雨水正从包裹边缘不断滴落。
“明先生？”男子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在下府衙捕头赵莽，求先生救急！”
明先生微微侧耳，面向来人，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赵捕头？所为何事？”她的声音轻柔，像羽毛拂过琴弦。
赵莽将怀中油布包裹小心翼翼放在地上，三两下解开。里面露出的，竟是一具几乎散架的琵琶！琵琶颈断裂，面板被利器劈开一道狰狞的大口子，琴弦尽数崩断，蜷缩着，像垂死的蜈蚣。唯有琵琶腹内隐约露出的“清音阁”铭文，昭示着它曾价值不菲。
“这是…清音阁头牌苏婉姑娘的琵琶‘绕梁’！”赵莽语气沉痛，“昨夜清音阁走水，苏姑娘她…没能逃出来…这琵琶是在她…在她身边找到的，烧成了这样…”
明先生沉默着，伸出那双极白极细的手，精准地避开地上的水渍，轻轻抚上那破碎的琵琶。她的指尖划过断裂的琴颈，摸过翻卷的木茬，最后停留在那道致命的劈痕上，久久不动。
“火…未必是走的。”她忽然轻声说，指尖按在那劈痕边缘，“这痕迹，利落干净，是刀劈的。火，是后来放的。”
赵捕头脸色骤变，手下意识按向刀柄，压低了声音：“先生慎言！此案己定为意外失火！”
明先生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警告，指尖继续在琵琶破损的面板内侧细细摸索，那里似乎沾着些凝固的、并非焦炭的黏腻之物。“苏姑娘…平日用什么头油？”
赵捕头一愣：“似是…桂花油？先生问这作甚？”
“这不是桂花油。”明先生收回手，指尖捻了捻，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是桐油。有人在她琵琶里倒了桐油…所以火起得那么快，那么旺，只烧了她那一间…”
她抬起“眼”，那双没有焦点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赵捕头，您今日前来，真是为了修复这把…证物吗？”
赵莽呼吸一窒，盯着明先生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眼中闪过惊疑、挣扎，最终化为一股狠厉。他猛地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明先生完全笼罩，手按在刀柄上，杀气弥漫：“你究竟是谁？！一个盲眼琴师，怎会知道这些？！”
明先生并未退缩，只是轻轻将破损的琵琶揽到身前，如同保护一个婴儿。“我眼睛瞎了，耳朵却没聋。鼻子，也没坏。”她语气依旧平淡，“赵捕头脚步声沉而稳，是常年习武之人，但今日落脚略浮，心绪不宁。身上除雨水尘土气，还有极淡的火燎味、桐油味，以及…一丝几乎被掩盖的‘冷松香’。”
她微微偏头，像是在仔细分辨：“这‘冷松香’，是京城‘宝馥堂’特供的熏香，非寻常人家能用。云州城里，爱用此香者…似乎只有那位新来的督监大人府上？”
赵莽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你…！”他猛地拔出腰刀，寒光映亮了他狰狞的脸，“既然你什么都‘听’出来了，那就怪不得赵某心狠手辣！怪只怪你耳朵太灵！”
刀风呼啸，首劈而下！眼看就要将明先生连同那琵琶一同劈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明先生动了！
她一首虚按着琴弦的右手猛地向下一压一拂！
“嗡——！！！”
那具破损不堪、琴弦尽断的琵琶，竟爆发出了一声极其尖锐、刺耳、完全不似乐音的震鸣！那声音如同无数玻璃碎片刮擦铁器，又像是冤魂的凄厉嘶吼，瞬间刺入耳膜！
赵莽只觉头脑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前一黑，劈砍的动作骤然僵滞，整个人如同喝醉了酒般踉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
他骇然望向明先生，只见她依旧坐在原地，双手轻按在琵琶上，仿佛刚才那声魔音只是幻觉。但她周身的气场却陡然变了！不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盲女，而像是一柄出鞘的剑，冰冷而危险！
“你不是普通的琴师！”赵莽强忍着头痛和耳鸣，嘶声吼道。
明先生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他，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我从未说过我是。赵捕头，督监大人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惜纵火杀人，还要来毁掉这最后可能指向他的证据——这柄他赠予苏婉、却又亲手劈毁的琵琶？”
“你胡说八道！”赵莽彻底慌了，举刀再次扑上，这次刀势更加疯狂！
明先生却不慌不忙，抱着琵琶，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后滑开，恰好避开刀锋。她的手指在琵琶腹内那道裂缝中快速一掏一弹！
嗤！嗤！嗤！
数点寒星从琵琶腹内激射而出！竟是几枚原本用于固定琴轸的、细如牛毛的铜钉！它们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赵莽的手腕、脚踝！
赵莽万万没想到这破琵琶里还藏着暗器，猝不及防，手腕剧痛，钢刀“当啷”落地！脚踝也是一麻，单膝跪倒在地！
他还想挣扎，明先生己如鬼魅般贴近，并指如风，在他颈侧、肩井几处大穴重重一点！
赵莽顿时浑身酸麻，动弹不得，只剩下眼睛还能惊恐地转动。
明先生“看”着他，轻轻摇头：“你的呼吸乱了，心跳如鼓。你在害怕。你怕的不仅是事情败露，更怕那位督监大人…会杀你灭口，对吗？”
她从袖中摸出一根细长的银探针，伸入琵琶腹内，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什么。很快，她用指尖夹出了一小片被烧得卷曲、却依稀能看出字迹的绢布残片，和一枚几乎熔融变形的翡翠耳坠。
“苏姑娘很聪明…她大概早就察觉了那位大人的杀心…把这些缝在了琵琶音柱的暗格里…可惜，火势太快…”明先生将那残片和耳坠放在赵莽眼前，“这耳坠，另一只应该在督监大人那里吧？这绢布上的字迹…虽残缺，但拼凑起来，大概能看出是那位大人一些…见不得光的私密承诺？”
赵莽面如死灰，彻底在地。
明先生不再理会他。她摸索着走到墙边，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枚特制的哨子，放入口中，吹出一种模仿夜枭的、极富韵律的叫声。
片刻后，两道黑影如同轻烟般掠入琴行，对着明先生无声一礼。
“带走。连同证物，一并送去该送的地方。”明先生淡淡吩咐。
黑影利落地将的赵莽和那些证物带走，迅速消失在雨夜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琴行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地上那摊水渍和散落的油布。
明先生缓缓走回原位，抱起那具彻底报废的琵琶“绕梁”，轻轻抚摸着那道深刻的劈痕，如同抚摸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良久，她幽幽叹了口气。
“一曲未终，弦断…人亡。”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和空洞的眼里。
她摸索着，从案下取出一块新的木料和一套刻刀，开始慢慢地、仔细地，修复另一把旧琴的琴轸。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与揭露，只是弦上一声微不足道的杂音。
夜还很长。
西坊的丝竹声依旧隐隐传来，旖旎婉转。
无人知晓，在最深的巷底，那具断了弦的琵琶，曾发出过怎样石破天惊的——
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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