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府的冬日,天色总是沉得早。城东“李记面馆”的灯笼,总是在第一缕夜色降临时便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像一只温暖却疲倦的眼睛。
面馆不大,只摆得下五六张油腻腻的方桌。灶台占去了大半地方,终年热气蒸腾,煮面的滚水咕嘟作响,混着抻面摔打在案板上的噼啪声,便是这店里最热闹的声响。
老板娘姓李,街坊都叫她李大眼。其实她眼睛不大,只是常年被灶火熏得发红,看人时总是微微眯着,倒显出几分专注。她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身量不高,却壮实,胳膊粗圆,总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上面沾满了面粉和油渍。
她话不多,手脚却极麻利。和面、揉面、抻面、煮面、浇头、算账收钱,全由她一人张罗。她抻出的面条,粗细均匀,劲道爽滑;她熬的肉臊子,咸香厚重,能香透半条街。熟客都知道,想吃她家的面,得耐得住性子,等得,也挤得。
这日傍晚,雪粒子夹着雨点,砸得屋顶噼啪作响。面馆里挤满了躲寒觅食的脚夫、小贩和邻舍,吸溜面条的声音、含糊的交谈声、碗筷碰撞声填满了小小的空间。
李大眼正埋头在灶台前,额上沁着汗珠,手里的面团在她手下听话地延展、折叠、再延展,眼看就要变成一把细丝。
门帘猛地被撞开,寒风裹着湿气倒灌进来。三个穿着蓑衣的汉子踉跄着冲进店里,带着一股浓重的泥水腥气和隐隐的血腥味。为首的是个黑脸膛的壮汉,左边眉骨上一道新鲜的血口子还在渗血,眼神凶狠如困兽。另外两人搀扶着一个更年轻的,那年轻人脸色惨白,嘴唇发紫,腹部裹着的布条己被血浸透大半,眼看就要不支。
“老板娘!寻个地方!快!”黑脸汉子声音沙哑急迫,目光扫过挤满人的店堂,最后死死盯住李大眼。
喧闹的店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食客都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那浓重的血腥味和煞气,让寻常百姓感到本能的不安。
李大眼手中的动作停了。她抬起被热气熏得发红的眼睛,在那受伤的年轻人腹部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黑脸汉子眉骨的伤和他们蓑衣下隐约露出的、并非普通农人所有的紧扎裤脚和快靴。
“店里没空桌了。”她声音平淡,像在陈述面粉又涨了价,“要吃面,得等。”
黑脸汉子额角青筋跳了跳,似乎想发作,又强忍下去,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啪”地拍在案板上:“不吃面!借你后院柴房一用!行个方便!”
李大眼瞥了一眼那银子,没伸手拿,反而继续抻她的面:“柴房堆满了冬柴,没地儿下脚。”
“你!”另一个汉子忍不住按住了腰后鼓囊囊的东西,眼神变得危险。
李大眼却像是没看见,将抻好的面条利落地下入滚锅,拿起长筷搅动。热气模糊了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黑脸汉子死死盯着她,忽然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漕帮办事,嫂子行个方便,日后必有厚报!”他特意强调了“漕帮”二字,在这潞州地界,漕帮的名头足够让许多人变色。
店里有几个食客显然听到了,脸色微变,悄悄低下头。
李大眼搅动面条的手顿了顿。她终于抬起眼,正眼看了看那黑脸汉子,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气息越来越弱的年轻人。
“漕帮?”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漕帮的爷们儿,也会被官府的狗撵得这么狼狈?”
黑脸汉子脸色一变,眼神骤厉:“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门口那几位穿皂靴的爷,己经等了有一会儿了。”李大眼用筷子指了指窗外。
众人悚然一惊,齐齐望向窗外!只见雨雪迷蒙的窗外,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站了西五条黑影,皆穿着官差的皂靴蓑衣,按着腰刀,如同盯上猎物的饿狼,冷冷地注视着店内!
店内顿时一片死寂,只剩下灶上滚水咕嘟的声响和那受伤年轻人粗重痛苦的喘息。
黑脸汉子几人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地背靠背围拢,手都摸向了腰间,眼中露出绝望的凶光。
“妈的,拼了!”一个汉子低吼。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口!
“吵什么吵!”李大眼忽然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住了所有的紧张。她猛地将漏勺里的面条扣进一个大碗里,舀起一大勺滚烫的面汤,哗啦浇了上去!
浓郁的热气猛地蒸腾而起!
与此同时,她看似笨拙地一转身,手肘“不小心”撞翻了灶台边一个敞口的陶罐——那里面装着她碾磨好的、极细极辣的番椒粉!
噗——!
一大蓬红色的辣椒粉被扬起,恰好被那扑面而来的滚烫蒸汽一熏,瞬间化作一片刺鼻呛人的红色辣雾,劈头盖脸地朝门口方向弥漫开去!
“咳咳咳!”
“啊!我的眼睛!”
站在最前面的两个官差猝不及防,被辣雾呛得涕泪横流,眼睛火辣辣地疼,顿时失去了方向,狼狈地向后踉跄!
“就是现在!从后门走!”李大眼厉声喝道,同时飞快地扯下腰间油腻的围裙,猛地扔向黑脸汉子,“裹住他的伤口!别让血滴下来!”
黑脸汉子此刻也顾不上多想,下意识地接住围裙,用力按在同伴腹部的伤口上,和另一人搀起他就往后厨冲!
剩下的那个官差反应稍快,勉强避开辣雾,拔刀就想阻拦!
李大眼却像是要去捞面,手中的长筷子“恰巧”向前一递一搅,精准地别住了那官差刚刚出鞘一半的刀锷!同时她脚下“一滑”,身体失衡,整个人带着那锅还在沸腾的面汤,就朝那官差撞了过去!
“哎呦!”
官差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被滚烫的面汤泼个正着,慌忙向后急退,脚下又被门槛一绊,竟一屁股摔坐在了门外的泥水里!
这一连串变故快如电光石火!
等那几个官差手忙脚乱地驱散辣雾、揉着眼睛冲进店里时,黑脸汉子三人早己穿过狭窄油腻的厨房,撞开后门,消失在了巷子深处的风雪里。地上,只留下几点迅速被灰尘掩盖的血迹,和李大眼那条浸透了血的蓝布围裙。
“追!”为首的官差气得脸色铁青,怒吼着带人冲向后门。
店里,只剩下目瞪口呆的食客和一片狼藉。
李大眼慢吞吞地扶正了歪斜的面锅,捡起掉在地上的长筷,在清水桶里涮了涮,仿佛刚才只是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意外。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和窗外骂骂咧咧追远了的官差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条染血的围裙,弯腰捡起来,随手扔进了灶膛边专门放污布的破筐里。
然后,她重新舀水入锅,添柴,加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在她转身拿面粉时,一个靠得近的老食客隐约看见,她粗布衣袖下的左手小臂上,似乎露出一截极淡的、早己愈合的旧疤,形状古怪,像是一枚被磨平了的刺青。
面馆里渐渐重新有了人声,只是比之前压抑了许多。食客们匆匆吃完,付钱离开,不敢多言。
夜色渐深,雪终于大了起来,覆盖了门外所有的痕迹。
面馆打烊了。
李大眼插上门闩,吹灭了堂店的灯,只留下灶膛里一点未熄的余烬,闪着暗红的光。
她走到那个破筐前,拿出那条染血的围裙,就着微弱的光,仔细看着上面血迹的形态和颜色。
良久,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漕帮的三当家…居然被官府的‘狗’咬得这么狠…这潞州府的水,是要浑了啊…”
她将围裙扔进灶膛,暗红的火苗舔舐上来,很快将其吞没,发出一股蛋白质烧焦的异味。
黑暗中,她那双终年被灶火熏得发红的眼睛,映着跳跃的火光,闪过一丝与这油腻灶台截然不符的、冷冽如刀的光芒。
然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走向后屋,身影没入更深的黑暗里。
仿佛刚才那足以掉脑袋的泼天大胆,只是每日抻面煮汤之余,顺手拍死的一只——
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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