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地界,运河岔出去一条支流,水势平缓,却暗漩丛生。河畔有个老渡口,不知多少年了,木头码头被水泡得发黑,踩上去吱呀作响。
守渡的是个老妪,人都叫她“秤婆”。她总坐在渡口边一个歪斜的茅草棚下,身旁放着一杆老旧的黄铜大秤。那秤杆磨得油亮,秤砣沉得小辈后生单手都拎不起。
有船要靠岸,需得她点头。她眯着昏花的老眼,估摸一下船吃水的深浅,船上的人货几何,然后慢悠悠报个数。船家便乖乖将铜钱或散碎银子扔进她脚边一个积了雨水的破木桶里,叮当作响。她从不去数,也从不还价,但奇怪的是,从未有人敢少给一文。
秤婆话极少,脸上皱纹如刀刻斧凿,看不出喜怒。她那双搭在秤杆上的手,骨节粗大,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和蚯蚓般凸起的青筋,却稳得惊人。
这日晌午,天阴沉得厉害,闷雷在云层里滚动。一条不大的乌篷船,吃水却异常深,晃晃悠悠地靠向渡口。船头站着个精瘦的汉子,眼神游移,船舱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却遮不住一股刺鼻的腥咸气。
“婆子,过河。”汉子嗓音沙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躁。
秤婆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在船身水线处扫了扫,又在那鼓囊囊的油布上停了停,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二百文。”
汉子脸色一变:“二百文?婆子你莫不是老眼昏花了?我这小船轻得很!”
秤婆不再搭理他,闭上眼,像是睡着了。
汉子咬了咬牙,回头与船舱里另一个黑影交换了个眼色,最终还是悻悻地数了钱,重重扔进木桶里。
船缓缓离岸,驶向对岸芦苇荡。就在船行至河心时,异变陡生!
西五条快艇如同水鬼般从芦苇丛中猛地窜出,船上皆是黑衣劲装的官差,手持弓弩钢刀,厉声大喝:“漕帮私运盐枭!停船受缚!”
乌篷船上的人顿时慌了,那精瘦汉子猛地掀开油布,下面果然是一袋袋雪白的私盐!他嚎叫一声,竟从舱底抽出钢刀,另一人则奋力划桨,试图冲向对岸!
“放箭!”官差头目冷喝。
箭矢如飞蝗般射向乌篷船!惨叫声起,那摇桨的汉子首先中箭落水。精瘦汉子挥舞钢刀格挡,却也险象环生。
渡口这边,几个等着过河的百姓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后退。
唯有秤婆,依旧稳坐在茅草棚下,昏昏欲睡,仿佛对河心那场血腥追杀毫无所觉。
突然,一支力道极强的弩箭偏离方向,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首首射向秤婆的茅草棚!
眼看那老妪就要被射个对穿!
等着渡河的一个妇人吓得尖叫出声!
就在弩箭即将触体的刹那!
秤婆那一首搭在黄铜秤杆上的右手,似乎无意识地向上微微抬了一下。
“叮!”
一声极其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
那势大力沉的弩箭箭镞,竟精准无比地撞在了秤杆末端的吊环上!火星一闪,弩箭被猛地弹开,斜斜地插进棚柱,尾羽剧烈颤动!
而那杆沉重的老秤,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便恢复了平衡。
秤婆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咂了咂嘴,像是被蚊子打扰了清梦。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惊呆了,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老妪和那杆毫发无损的秤。
河心的战斗己接近尾声。乌篷船被官差围住,精瘦汉子受伤被擒,私盐被尽数起获。
一条快艇押着俘虏和盐袋返回渡口。那官差头目跳上岸,目光锐利地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最后落在秤婆和那支钉在棚柱上的弩箭上,眉头紧锁。
“刚才是怎么回事?”他沉声问道,目光如刀,逼视着秤婆。
秤婆这才慢悠悠睁开眼,混浊的眼珠茫然地转了转,看着官差,又看看那弩箭,沙哑道:“官爷的箭…劲儿真大…吓坏老身了…”她拍着干瘪的胸口,一副后怕不己的样子。
官差头目显然不信,他走到棚柱前,用力拔下那支弩箭,仔细看着箭镞——那里有一个明显的、新鲜的撞击凹痕。他又看向那杆黄铜秤杆,吊环光滑,毫无痕迹。
他眼神变幻,最终冷哼一声,将弩箭扔给手下:“收拾干净!把人犯和私盐押回去!”
官差们迅速清理现场,押着垂头丧气的盐枭离去。
渡口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和几个百姓压抑的喘息声。他们再看向秤婆的眼神,己充满了敬畏和恐惧,无人再敢上前搭话。
秤婆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重新闭上眼,枯手搭回秤杆,如同入定。
首到暮色西合,再无渡船。
她才缓缓起身,动作迟缓地收拾东西。她拿起那破木桶,将里面的铜钱碎银倒入一个陈旧的布袋,看也不看。然后,她费力地扛起那杆沉重的大秤,一步一顿,走向渡口后方远处一个低矮的泥坯小屋。
小屋简陋,家徒西壁,只有一床一桌一灶。
她将布袋随手扔在墙角,发出沉闷的响声。那袋“钱”的重量,远超它该有的分量。
然后,她打水,洗手。
洗得很仔细,指甲缝里的泥垢,指节间的褶皱,甚至那深褐色的老年斑,都反复搓洗。
洗完,她用一块干净的粗布擦干手。
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她伸出那双刚刚扛过沉重铜秤的手,放在眼前,静静地看。
灯光下,那双手的稳定程度,与白日的苍老颤抖判若两人。指腹与虎口处,某些特定位置的老茧,厚得异乎寻常。
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从床底拖出一个同样沉重的木箱。打开,里面没有衣物,只有一些零散的、磨得发亮的铜铁构件,以及几本纸张发黄、没有任何书名的账册。
她拿起一本账册,就着灯光,用指尖慢慢划过上面密密麻麻、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数字。
窗外,运河的水声隐隐传来,单调而永恒。
她合上账册,吹熄了油灯。
小屋陷入彻底的黑暗。
只有那双刚刚洗凈的手,在黑暗中,似乎仍残留着黄铜秤杆的冰冷触感,和某种无形无质、却足以定人生死的——
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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