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城入了梅,天漏了似的,淅淅沥沥,无休无止。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两侧低矮的屋檐。
城南胭脂巷尾,有间不起眼的铺子,门脸狭窄,檐下挂着一串旧得发白的桐油纸伞,算是招牌。铺子里堆满了待修的旧伞,竹骨、纸面、绸布面,各式各样,空气里弥漫着桐油、竹木和岁月沉淀的霉味。
掌柜的是个老妪,姓阮,街坊都叫她阮婆婆。她总是坐在铺子最里端,就着一盏昏黄的豆灯,枯瘦的手指灵活地摆弄着伞骨、伞面。削竹、钻孔、穿线、糊纸、上油…动作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精准。她话极少,眼神浑浊,看人时总眯着,像是隔着一层雨雾。
这铺子只修伞,不卖新伞。价格随意,三五文钱,或是一把新摘的青菜,都能抵工。有人嫌她修得慢,她却从不催促,只是慢悠悠地做活,仿佛手里的破伞是件了不得的古董。
雨丝斜织,巷子里行人稀少。
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无声地移入巷口,伞面压得极低,遮住了持伞人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沾满泥泞的官靴,一步步踩在湿滑的石板上,沉稳而压抑。
黑伞在阮婆婆的铺子前停下。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面容普通,毫无特色,唯有一双眼睛,冷得像深潭里的石头,毫无波澜。他穿着半旧的公门常服,肩头己被雨水打湿。
“修伞。”男子开口,声音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将手中的黑伞递了过去。
那是一柄式样最普通的油纸伞,竹骨,黑纸面,伞柄磨得光滑。只是伞面靠近伞尖的位置,有一道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口,像是被什么极锋利的东西划过。
阮婆婆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那道裂口上停了停,又掠过男子那双干净得过分、不似冒雨而来的手,以及官靴边缘一处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的斑点。
她伸出枯瘦的手,接过伞,指尖在伞骨上轻轻,然后点了点头,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男子问。
阮婆婆摇头,手指晃了晃。
“三个时辰?”男子微微挑眉。
阮婆婆点头,将伞放在膝上,不再看他,自顾自拿起一把极薄的小刀,开始清理伞骨接口处的旧胶。
男子不再多言,走到铺子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马扎上坐下,闭目养神,如同入定的石佛。雨声潺潺,巷外偶尔传来模糊的叫卖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阮婆婆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削刮、黏合、糊纸、刷油…动作依旧缓慢,却流畅无比。那盏豆灯的火苗在她深陷的眼窝里投下跳跃的光影。
男子始终闭着眼,呼吸均匀,仿佛真的睡着了。
忽然,巷口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哭喊声!
“官爷!行行好!我儿冤枉啊!”一个老妇凄厉的哭嚎撕破了雨幕的宁静。
“滚开!府衙拿人,再阻拦同罪论处!”粗暴的呵斥声随之响起。
几个穿着蓑衣的官差推搡着一个被铁链锁住的年轻人走过巷口,身后跟着一个跌跌撞撞、哭天抢地的老妇人。泥水溅起,哭骂声、呵斥声混杂一片。
铺子角落里的男子倏地睁开了眼睛,冷冽的目光投向巷口,右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那里鼓囊囊的,绝非普通差役的物件。
阮婆婆却像是聋了瞎了,头也没抬,只是用一支细毛刷,蘸了浓浓的桐油,小心地涂抹在那刚刚补好的伞面裂口上。油味弥漫开来。
巷口的喧嚣很快远去,被雨声重新淹没。
男子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手从腰间移开,目光重新落回阮婆婆身上,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刷着桐油。
三个时辰将到,雨势稍歇。
伞终于修好了。阮婆婆将伞递还。那道裂口己被完美修补,看不出丝毫痕迹,只有新刷的桐油在灯下闪着微光。
男子接过伞,撑开,转动伞骨检查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一旁的矮凳上,转身便走。
黑伞再次撑起,融入巷外灰蒙蒙的雨幕,很快消失不见。
阮婆婆看也没看那银子,只是慢吞吞地起身,关上了铺门。
她回到灯下,拿起那柄男子遗落的、沾着泥泞的旧马扎。马扎很普通,榆木制成,边缘己被磨得圆滑。
她的手指在马扎坐面下方细细摸索着。忽然,她的指尖在某处极细微的凸起上按了一下。
“咔。”
一声轻响。马扎坐面的一块木板竟悄然弹开,露出里面一个中空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一小卷薄如蝉翼的丝绢。
阮婆婆取出丝绢,展开。上面没有文字,只有用极细墨线绘制的复杂图案——是梧州城的下水道舆图!但比官制舆图详尽百倍,标注了所有干道、支线、通往城外的隐秘出口,甚至几处早己废弃的前朝暗道!
丝绢一角,还用朱砂点了一个极小却刺眼的标记——正是城外乱葬岗的位置。
阮婆婆的瞳孔骤然收缩,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锐利如针的光芒!那绝不是一个普通老妪该有的眼神。
她猛地抬头,望向男子消失的方向。
那不是普通的官差!那是“净街司”的缇骑!专司替朝廷大员处理见不得光的勾当!他们索要这份地下暗道图,是要灭口?还是要运送什么绝不能见光的东西出城?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巨大的血腥和危险!
她迅速将丝绢卷好,藏入袖中。然后,她走到墙边一个堆满废旧伞骨竹料的角落,移开几个沉重的竹捆,露出后面墙壁上一块松动的砖。
她撬开砖,从里面取出一个狭长的、油布包裹的物件。
解开油布,里面竟是一柄剑!剑鞘古朴,没有任何纹饰,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
她枯瘦的手指握住剑柄,缓缓拔出一寸。
剑光幽寒,映亮她皱纹深刻却无比冷厉的脸庞。
窗外,雨又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瓦片,如同战鼓催响。
她吹熄了豆灯。
铺子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剑刃出鞘的细微摩擦声,和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苍老的叹息。
“这伞…终究是…修不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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