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城南的旧街市,终年弥漫着陈年纸墨与尘埃混合的气息。街角有一家极不起眼的书铺,没有招牌,门脸窄小,檐下只挂着一串用旧书页卷成的风铃,风一吹,哗啦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絮语。
掌柜的是个老儒生模样的人,姓秦,街坊都叫他秦先生。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戴着一副断了腿、用细绳勉强系住的眼镜,终日坐在店门口一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就着天光,慢吞吞地修补着破损的古籍。
铺子里,西壁皆是顶到房梁的书架,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旧书,线装的、卷轴的、洋装的,有的完整,更多的是残破不堪。空气里飘着霉味、墨香,还有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静谧。
秦先生话不多,眼神总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人看物都朦朦胧胧。有人来淘书,他便随意指点一下方位,价格也模糊,常是“看着给便是”。他修补旧书的手艺极好,无论虫蛀、水渍、撕毁,到了他手里,总能恢复七八分原貌。但他性子慢,修一本书,十天半月也是常事。
这日午后,秋阳懒懒地照着。秦先生正对着一册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山海经》,用极细的毛笔蘸了特制的墨汁,一点点填补着缺失的字画。动作缓慢,却稳如磐石。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书铺门前戛然而止。尘土飞扬中,一个穿着劲装、风尘仆仆的汉子翻身下马,大步闯了进来。他腰间挎刀,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的疤痕,眼神锐利而焦灼。
“掌柜的!”汉子声音洪亮,打破了书铺的宁静,“打听个人!”
秦先生抬起头,透过镜片看了看他,又低下头继续补他的书,含糊地“嗯”了一声。
汉子也不在意,急声道:“可曾见过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二十出头,左边眉梢有颗黑痣,抱着一个蓝布包袱?大概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
秦先生摇了摇头,笔尖未停。
汉子眉头紧锁,显然不信,目光如电般扫过逼仄的书铺:“真没见过?他偷了主家要紧的东西,我们一路从并州追来!若敢隐瞒…”
秦先生终于停下笔,摘下破眼镜擦了擦,慢条斯理地说:“小老儿只管旧书,不管闲事。好汉去别处问问吧。”
汉子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那张布满皱纹、毫无波澜的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却一无所获。他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马蹄声很快远去。
书铺重归寂静。只有书页风铃还在轻轻作响。
秦先生重新戴上眼镜,却没有继续修补《山海经》。他静静坐了片刻,然后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将那串书页风铃摘了下来。
他拿着风铃回到里间。那里更加昏暗,堆满了等待修补或己然无救的残书废纸。他挪开一摞散乱的县志,后面露出一架老旧竹梯。
他爬上竹梯,顶端是店铺的阁楼,低矮,布满蛛网,这里堆放的才是真正无人问津的“废纸”。
在阁楼最深的角落,一个面色苍白、左眉梢带着一颗黑痣的年轻人,正靠在一堆发霉的书册上,捂着肩膀,指缝间有血迹渗出。他身边放着一个蓝布包袱。
听到动静,年轻人猛地惊醒,眼中充满惊惧,待看清是秦先生,才稍稍放松。
“人…走了?”年轻人声音虚弱。
秦先生点点头,将手中的书页风铃递给他:“看看这个。”
年轻人一愣,接过风铃,不解其意。这风铃用各种残破书页卷成,并无特殊。
“第三卷,第七页。”秦先生提示道,声音低沉。
年轻人狐疑地依言找到对应的那卷纸铃,小心展开。那似乎是一页普通的佛经,但纸张明显比别的更厚实些。他仔细,指尖触到一丝极细微的凹凸感。
秦先生递过一杯清水。年轻人会意,将水轻轻涂抹在那页纸上。很快,纸张内层竟隐隐透出另一种墨迹——是一幅精巧的地图,标注着山川河流与一条隐秘的小径。
“这是…”年轻人呼吸骤然急促。
“从后门走,沿着图上标记,能通到城外芦苇荡,那里有船接应。”秦先生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天气,“追兵是‘听风楼’的人,鼻子比狗还灵,你躲不了多久。”
年轻人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先生…您怎知…”
秦先生摆了摆手,打断他:“你那包袱里的,不是寻常财物,是《河防工要》的原始勘验图吧?巡抚大人想用它扳倒贪墨治河款项的知府,却被对方买凶追杀…呵,官场倾轧,历来如此。”
年轻人如遭雷击,脸色煞白,手下意识地按紧了包袱:“您…您到底是什么人?”
秦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弯腰,从一堆废纸里抽出一本封面完全破损、只剩内页的古旧兵书,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一句批注。
那批注笔迹凌厉,力透纸背:“防川不如导川,堵口不如疏口。”
年轻人看到那笔迹,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这…这是二十年前主持治理黄河、却因‘跋扈专权’被贬黜、最终郁郁而终的工部侍郎秦浚大人的批注!您…您是他的…”
“我是谁不重要。”秦先生合上书,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重要的是,这幅图若到不了该到的地方,明年汛期,雍、豫两州必有溃堤之患,万千黎民将成鱼鳖。”
他顿了顿,看着年轻人:“你的老师,巡抚刘大人,是秦浚的学生。他这次,是拼上身家性命在为老师正名,也为百姓争一条活路。你,莫要让他失望。”
年轻人闻言,挣扎着站起,对着秦先生深深一揖,眼眶发红:“学生…定不辱命!”
“快走吧。”秦先生转过身,不再看他,“记住,今从未见过我。”
年轻人重重点头,忍着伤痛,抱起包袱,踉跄着从阁楼另一端的暗门悄然离去。
秦先生慢慢走下竹梯,回到店铺前堂,重新坐回那张竹椅,拿起那本《山海经》,继续填补虫蛀的空洞。
他的动作依旧缓慢,稳定。
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掀起官场巨浪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只是,当他的笔尖在一个“河”字上轻轻落下时,有那么极其细微的一顿。
夕阳西下,余晖将书铺染成温暖的橘黄色。
那离去的汉子去而复返,这次带了更多的人,将书铺前后围住,粗暴地翻查,甚至闯上了阁楼,却一无所获。
秦先生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折腾,浑浊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最终,那刀疤汉子悻悻而去,留下一片狼藉。
秦先生默默起身,开始收拾被翻乱的书籍,一本本抚平,放回原处。
他走到那堆散乱的县志前,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到记载着二十年前那场大水灾的篇章。那一页,纸张明显被得更加柔软,边缘卷曲。
上面写着:“…水患滔天,千里泽国…工部侍郎秦浚力主疏導,遭劾…帝怒,贬之…”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沙沙作响。
他合上书,将眼镜摘下,仔细擦拭着。
镜片后的眼睛,望着窗外渐沉的落日,许久未动。
首到最后一丝光亮没入地平线。
书铺彻底暗了下来。
他摸索着,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灯火如豆,只照亮案前一尺。
他拿起笔,蘸了墨,继续修补那本无穷无尽的《山海经》。
影子投在身后如山般沉默的书架上,微微晃动。
仿佛那些书中的魂灵,正与他一同,
守望着这漫漫长夜。
(http://www.220book.com/book/6EF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