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天桥底下，是片鱼龙混杂、百戏杂陈的地界。卖大力丸的、耍猴的、顶碗的、说相声的，各自圈地叫卖，喧哗冲天。在这片鼎沸人声里，有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支着个破旧的布棚子，棚下坐着个干瘦老头，人称“百声爷”。
百声爷瞧着怕有六十多了，皱纹堆累，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大褂，眼睛似睁非睁，像是常年睡不醒。他面前就一张小桌，一壶凉茶，再无他物。他不吆喝，不拉客，就那么干坐着。
可有那好奇的扔个铜板过去，“爷们儿，来一段？”
百声爷这才慢悠悠睁开眼，也不见他怎么运气准备，只清了清嗓子，张口便来。
霎时间，布棚子周遭仿佛换了天地！
先是听见清脆的鸟鸣，黄莺、画眉、百灵子…争相斗艳，仿佛一下钻进了清晨的树林；鸟声未绝，又闻市井叫卖：“冰糖——葫芦儿！”“磨剪子嘞——戗菜刀！”声声真切，仿佛摊贩就在耳边；陡然间，锣鼓家伙点儿敲响，竟是全本的《西郎探母》梆子戏，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丝弦锣鼓，无一不备，全从他一张嘴里出来！更绝的是，那戏台下的叫好声、嗑瓜子声、小孩哭闹声、甚至远处隐约的马车过街声，都层次分明，栩栩如生！
一曲终了，百声爷闭上嘴，端起凉茶呷一口，又恢复了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扔钱的主儿往往还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大声叫好。
百声爷就靠这手绝活，混个饿不死。给多给少，从不计较。也有人说他这口技仿人仿物虽像，却总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凉气，少了点热乎劲儿。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百声爷正准备收摊，一个头戴帷帽、身形窈窕的女子急匆匆来到棚前，放下一个小银锞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切：“老先生，劳驾，学三声夜猫子叫，要西山老林里那种带回音的。”
百声爷抬了抬眼皮，瞥了眼那过分白皙、不似常做粗活的手，又看了眼棚外几个看似闲逛、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过往人等的汉子，慢吞吞道：“姑娘，夜猫子叫，不吉利。”
“务必帮忙！”女子语气更急，带着一丝恳求，“过后…再有两声布谷鸟叫回应便好！”
百声爷不再多言，略一沉吟，张口。
“咕喵——咕喵——咕喵呜——”
三声猫头鹰的啼叫从他喉间溢出，低沉，苍凉，带着山野间的空旷和一丝令人心悸的幽寂，尾声果然拖着奇妙的回音，仿佛真从西山密林深处传来。
女子屏息听着，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匆匆道谢，压低帷帽，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熙攘人流中。
棚外那几个闲逛的汉子似乎被刚才那几声逼真的鸟叫吸引了注意力，疑惑地朝棚里望了望，见只是个干瘦老头，又继续逡巡。
百声爷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收拾他的破桌子。
约莫一炷香后，天色彻底黑透，华灯初上。天桥反而比白日更热闹了几分。
忽然，一阵极其突兀、尖锐刺耳的铜锣声猛地炸响！
“咣咣咣！！！走水啦！！！粮仓走水啦！！！快跑啊！！！”
那声音凄厉无比，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慌乱，瞬间压过了天桥所有的喧嚣！紧接着，是更多人惊慌失措的哭喊、奔跑、撞击声，中间还夹杂着木材噼啪燃烧的爆响和人们绝望的嘶吼！
“粮仓？！”天桥的人群瞬间炸了锅！谁不知道这附近靠着京城最大的官仓之一？若是起火，火烧连营，整个天桥都得遭殃！
人群顿时大乱！哭爹喊娘，推搡踩踏，争相恐后地往外跑！戏法也不看了，玩意也不买了，整个天桥乱成一锅沸粥！
那几个盯梢的汉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恐怖的人潮冲得东倒西歪，脸色煞白，试图稳住阵脚，高声呼喊：“别乱！没有起火！是假的！”
可他们的声音在这“滔天大火”引发的恐慌浪潮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中，百声爷那小小的布棚子角落里，传来两声极其清晰、甚至带着点悠闲的布谷鸟叫。
“咕咕——咕咕——”
与周遭的“末日景象”形成荒诞的对比。
混乱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那“冲天大火”和“疯狂逃难”的声响，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戛然而止。
只剩下真正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的人群，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被惊动的官差哨子声。
那几个汉子气喘吁吁，衣衫不整，惊疑不定地西下张望——哪里有什么大火？粮仓方向夜空平静，连点烟都没有！
“妈的！中计了！”为首一人恍然大悟，气急败坏地吼道，“是口技！刚才那老家伙！”
他们猛扑向百声爷的布棚，棚子还在，那破桌子破壶也在，但棚子底下，早己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个人影？
只有那个小银锞子，还孤零零地留在桌上。
百声爷就像一滴水，蒸腾在了刚刚那场由他一手制造出的、虚幻的惊涛骇浪之中。
几天后，京城传出骇人听闻的消息，一位在朝中颇有清誉的御史，据说是得了某位神秘人送来的确凿证据，连夜叩阙，参倒了掌管官仓、贪墨巨万、甚至暗中向敌国走私粮草的一位皇亲国戚和其党羽数十人。龙颜震怒，下旨彻查。
天桥依旧热闹，百声爷却再也没出现过。
有人说他惹了不该惹的人，被灭口了。
也有人说，看见他换了身打扮，坐在另一个城门口茶馆里听戏，听到精彩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节奏精准，分毫不差。
还有更玄乎的说法，说那晚粮仓“起火”时，有人看见西山方向，真的飞起过几只受惊的夜猫子。
真假无人知晓。
只知道那手凭一张嘴便能搅动风云、乱假成真的绝技，就此成了天桥底下又一个口耳相传、却再无人得见的传说。
只剩那几声虚无缥缈的猫头鹰叫和布谷鸟鸣，还偶尔在茶余饭后被人提起，
伴随着一丝淡淡的惋惜，
和一丝不易察觉的、
对那无形之音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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