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的西北角，有个占地颇广的“百兽园”。说是兽园，实则更像个杂耍班子，圈养着些常见的虎、熊、猴、羊，还有几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园主是个精瘦的汉子，人称“敖爷”，皮肤黝黑，满脸风霜刻出的深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看人时总带着几分野兽般的警惕。
敖爷训兽的法子也与别家不同。他不靠皮鞭棍棒，也不见多少吃喝引诱，只是终日待在兽栏里，有时对着猛虎低吼，有时学着猴子上蹿下跳，有时又静立半晌，与那躁动不安的黑熊默默对视。久而久之，园里的畜生竟都服他，指令虽简单，却执行得一板一眼，透着股诡异的默契。
百兽园的生意不好不坏，看客多是图个新鲜的平民百姓。敖爷话少，收钱看兽，从不吆喝，也极少让猛兽表演钻火圈、踩绣球那等惊险把戏，只让它们走走桩、跃跃障碍，显得有些沉闷。有人笑他驯兽驯得没了野性，他也只是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并不辩解。
这日傍晚，阴云密布，闷雷滚滚，兽园里的畜生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安。敖爷正蹲在虎栏外，拿着一把硬刷子，给那头硕大的吊睛白额虎梳理皮毛。老虎眯着眼，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全然没了山林之王的威风。
园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在紧闭的园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粗暴的砸门声：“开门！官府查案！”
敖爷动作一顿，眼中锐光一闪而逝。他慢吞吞地起身，走过去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是五六名顶盔贯甲的军士，为首的是个骑尉，手持马鞭，面色冷厉，目光如刀般扫过敖爷，又投向园内那些躁动的猛兽，眉头紧锁。
“官爷何事？”敖爷挡在门前，声音沙哑。
“搜！”骑尉根本不答话，马鞭一挥，军士们便要强行闯入。
“官爷，”敖爷身形未动，只是提高了声音，“园里畜生野性未驯，受了惊怕是要伤人。”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那虎栏里的吊睛白额虎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人立而起，巨大的爪子拍在铁栏上，发出哐当巨响！旁边的黑熊也人立起来，发出威胁的低吼，狼舍里的几只灰狼更是躁动地来回窜动，绿油油的眼睛盯着门口！
军士们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按住刀柄，脚步顿住。
骑尉脸色更加难看，死死盯着敖爷：“我等奉命追捕要犯，有人见他逃入你这兽园！你敢阻拦？”
敖爷面露难色，赔着笑道：“小的岂敢。只是…官爷也见了，这些畜生不通人性，万一惊了贵人们，小的万死难辞。不如让小的先进去安抚一番，再请各位爷进来搜查？”
骑尉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敖爷转身走进园内，他没有立刻去安抚那些猛兽，而是快步走到猴山旁。那里几十只猴子正被外面的动静吓得吱吱乱叫，上蹿下跳。
敖爷忽然发出几声短促而奇特的低啸，像是某种鸟叫，又像是野兽的呜咽。同时，他的手指极其快速地在腰间一块看似装饰的兽皮上敲击了几下。
说也奇怪，那些焦躁的猴子听到声音，竟渐渐安静下来，其中几只特别机灵的，眼中闪过拟人化的光芒，悄无声息地溜下假山，迅速消失在兽园后方杂物的阴影里。
敖爷这才又去虎栏熊舍前低吼了几声，猛兽们的躁动也明显平息了许多，虽然依旧警惕地盯着门口，却不再做出攻击姿态。
“官爷，请吧。”敖爷这才让开门口。
军士们持刀警惕地涌入，西下散开搜查。他们翻看了饲料仓库、道具箱、甚至兽栏的每个角落，却一无所获。园子不大，根本藏不住一个大活人。
骑尉面色阴沉，目光再次落到敖爷身上：“你刚才…跟那些猴子嘀咕什么？”
敖爷一脸茫然：“回官爷，小的就是让它们安静点，别惊扰了军爷。这些畜生跟久了，能懂点简单意思。”
骑尉显然不信，却又抓不到把柄。他环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兽园最后方那排低矮的、堆放杂物的棚屋上。“那里，搜过没有？”
一个军士答道：“头儿，看过了，堆的都是干草和破烂，没人。”
敖爷接口道：“那是堆放饲料和下人们偶尔歇脚的地方，脏乱得很。”
骑尉却眯起了眼，大步流星走过去。棚屋门没锁，他一脚踹开。里面果然堆满了干草捆、废弃的鞍鞯、破锣鼓等杂物，尘土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料霉味。
军士们进去胡乱翻查了一阵，除了惊起几只老鼠，一无所获。
骑尉悻悻然地退出来，脸色铁青。他最后狠狠瞪了敖爷一眼，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马蹄声远去，敖爷慢慢关上园门，插好门闩。
他并没有立刻返回棚屋，而是走到猴山旁，吹了一声口哨。
方才消失的那几只机灵猴子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其中一只最大的老猕猴，手里竟然捧着一个小小的、沾着草屑的铜制腰牌！腰牌上刻着鹰隼图案，那是边军精锐夜不收的标识！
敖爷接过腰牌，瞳孔微微一缩。他摸了摸老猕猴的头，从怀里掏出一把干果奖励它们。
然后，他才快步走向那间杂物棚屋。
他没有去翻动那些干草堆，而是走到最里面，挪开几个沉重的破马鞍，露出后面地上一个极其隐蔽的、用杂草和木板伪装的活板门！
他拉开活板门，下面是一个仅容一人藏身的地窖。
地窖里，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蜷缩在那里，身上穿着被撕破的夜行衣，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折断的军刺。他的肩头，有一处明显的箭伤，还在微微渗血。
敖爷叹了口气，跳下地窖，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他熟练地检查伤口，从怀里掏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开始为他包扎。
包扎过程中，他从男子贴身处摸出一个被血浸透的油布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封密信和一小卷地图。
敖爷就着地窖口透下的微光，快速浏览了一遍。越看，他的脸色越是凝重。
密信内容触目惊心，涉及边关守将通敌、克扣军饷、甚至计划在下次大战时故意放开一条口子，放敌军入关！而这名夜不收，正是拼死才将这些证据带出来的信使！
敖爷沉默地将东西收好，将男子重新安置妥当，盖上活板门，恢复原状。
他走出棚屋，天色己彻底黑透，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兽园里的动物们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雨声沙沙。
敖爷走到那巨大的虎栏前。老虎踱步过来，隔着栏杆蹭了蹭他的手。
他看着黑暗中野兽们幽幽发光的眼睛，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它们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山雨欲来啊…”
他抬起头，望向边关的方向，那双总是带着野兽般警惕的眼睛里，此刻却燃起了冰冷的火焰。
他曾是军中最好的斥候，精通兽语，能借飞禽走兽传递军情，探查敌踪。只因不愿同流合污，遭上官构陷，才被迫隐匿于此，与兽为伍。
本以为此生便如此苟全，谁知风云再起，那血与火的硝烟味，还是追到了这小小的兽园。
他转身，走向那间亮着微弱灯火的小屋。
今夜，他需要几样特殊的“颜料”，和几只最可靠的“信使”。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兽园的泥泞。
也冲刷着，
即将到来的，
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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