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深深，锁得住春色，锁不住人心。尚食局西北角有一处僻静院落，是专司各位主子药膳调理的“司膳房”。管事的是位老宫女，姓容，人都唤她容姑姑。
容姑姑五十上下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藏在深青色的宫帽里，面容清癯，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古井水。她终日带着两个小宫女，守着一排小小的紫铜药吊子，看火、扇风、滤药、尝膳。空气里终年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食材的清甜气，与别处宫殿的脂粉香、熏香味截然不同。
她话极少，指点小宫女时，也只寥寥数语，多是“火候差了三分”、“这味药材性烈，需后下”。她亲手调制的药膳，总能将苦涩的药味化解于无形，只余食材本身的甘醇，深得几位体弱主子的青睐。
然而，无人知晓，容姑姑那双掌控药膳火候分毫不差的手，还另有一项绝技——仿笔。
并非模仿名家法帖，而是模仿宫中各位主事宫女、甚至低阶嫔妃的笔迹。小到一张领用物件的条子，大到一份例行禀事的陈条，她都能仿得惟妙惟肖，连本人有时都难辨真假。这项绝技她深藏不露，只因这是掉脑袋的勾当。她只在自己那本厚厚的《司膳手札》上，偶尔以各种笔迹记录些药膳方子，旁人看来，只当是搜集了各宫不同的方剂笔记。
这日午后，细雨敲窗。容姑姑正指点小宫女辨认新送来的川贝母成色，司膳房那扇很少被外人推开的门，却被轻轻叩响了。
来人是一位面生的年轻宫女，神色惶恐，眼角犹带泪痕，衣衫下摆沾着些许泥泞。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帕。
“容姑姑…”小宫女声音发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姑姑救我！”
容姑姑示意小宫女退下，关上房门，才淡淡开口：“你是哪个宫的？所为何事？”
“奴婢…奴婢是浣衣局的粗使丫头小翠…”小宫女泣不成声，将手中那方素帕举起，“奴婢今早…在浆洗李美人送洗的衣物时，不慎…不慎将美人最心爱的那条苏绣海棠裙…刮…刮丝了…”
容姑姑眉头微蹙。李美人是近来风头正盛的新宠，性情骄纵，御下严苛，一条苏绣裙子，足够要了一个粗使宫女的命。
“既己犯错，不去向管事嬷嬷领罪，来我司膳房作甚？”
小翠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绝望后的孤注一掷：“管事嬷嬷定会打死奴婢的！求姑姑…求姑姑仿一张李美人的手谕，只说是美人自己不小心刮坏了裙子，让送去尚服局修补…奴婢听说…姑姑您…您有办法…”
说着，她竟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巧的赤金簪子，显然是压箱底的宝贝，双手奉上：“求姑姑救命！奴婢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容姑姑的目光在那金簪上停留一瞬，又落回小翠那张吓得惨白的脸上。她沉默着，走到书案前，翻开那本《司膳手札》，其中某一页的角落，正巧有一句李美人前几日遣人来问安神汤时随口说的吩咐，字迹娟秀却略显轻浮。
她看了片刻，取过一张空白的陈条纸，磨墨，拈笔。
笔尖悬于纸上，她却迟迟未落。
小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良久，容姑姑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李美人身边的掌事宫女，前日是不是赏了你一对银丁香？”
小翠猛地一愣，眼神瞬间慌乱起来，手下意识地摸向耳垂，那里空空如也：“没…没有…姑姑怎会如此说…”
“李美人性情张扬，她的掌事宫女更是眼高于顶。”容姑姑放下笔，目光如古井无波，作者“坡无”推荐阅读《红尘隐侠》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却似能看透人心，“一个浣衣局的粗使丫头，刮坏了美人的裙子，不求管事嬷嬷，反倒能精准地找到我这深居简出的司膳房，还知道我深藏不露的仿笔之技？甚至能拿出李美人日常所用的特定陈条纸？”
她拿起那张空白的陈条纸，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纸角的暗纹：“这纸，可不是浣衣局该有的东西。”
小翠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是那掌事宫女让你来的吧？”容姑姑语气冷了下来，“她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试我？还是…想拿了我的仿笔证据，好拿捏于我？”
小翠在地，磕头如捣蒜：“姑姑明鉴！姑姑饶命！是…是柳姑姑逼我的！她说…她说若我不来，就诬陷我偷盗…把我打杀出去…”
容姑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药材味似乎也压不住那丝丝缕缕的阴谋寒气。宫中倾轧，无日无之，竟连她这看似与世无争的药膳婆子也不放过。
她重新睁开眼，眼中己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她没有赶小翠走，也没有写那张要命的手谕。
她只是走到药柜前，取出几味药材，开始亲自扇火熬药。不是药膳，而是药性峻烈的解毒汤。
“把这药喝了。”她将一碗浓黑的药汁递给小翠，“能让你腹泻呕吐三日，状似急症。回去就说突发恶疾，无法当差。柳姑姑见你没了用处，自然不会再多事。”
小翠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碗药，又看看容姑姑毫无表情的脸，最终一咬牙，接过药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记住，”容姑姑看着她，“今从未见过我，我也从未见过你。出了这个门，你的生死，与我无关。”
小翠磕了个头，踉跄着离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容姑姑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司膳手札》，翻到记录李美人笔迹的那一页，沉默良久。
然后，她取过火折子，将其点燃。
纸张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那些她耗费心血搜集、模仿的笔迹，连同可能存在的风险，一同消散。
她不能留任何把柄。
火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庞。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青石板，也敲打着这深宫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知道，柳姑姑不会善罢甘休。
但这宫里的风，从来不会只往一个方向吹。
她走到那排药吊子前，看着其中一味正在文火慢炖的燕窝粥——那是专为李美人准备的。
容姑姑的指尖，在几味性味平和、无人会起疑的佐料上轻轻掠过。
药膳可养人，亦可…无声无息地改变许多东西。
比如胃口，比如心情，比如…圣眷。
她舀起一小勺粥，轻轻吹了吹，尝了尝味道。
嘴角，泛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司膳的手，调的是羹汤，掌的，又何尝不是风云。
只是这风云，无色无味，
融在一粥一饭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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