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最深处的甬道,终年不见日光,石壁沁着水珠,空气里混杂着霉味、血腥和绝望的气息。守在这条甬道尽头的,是老牢头,姓屈,犯人和狱卒都叫他屈爷。
屈爷是个闷葫芦,背有些驼,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像是被这牢里的阴气刻出来的。他总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走路时脚步声极轻,像猫。他当值的时候,这条死寂的甬道里,便只有他偶尔几声压抑的低咳,和油灯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他管着最里间几间牢房,关押的多是待死的重犯,或是永无出头之日的钦犯。送饭、巡查、记录,便是他全部的活计。他从不与犯人交谈,眼神总是垂着,仿佛地上那点昏光比活人更有看头。有人熬刑不过夜里哀嚎,他也只是默默听着,该送饭时依旧送饭,该记录时一笔一划,从不曾快一分,慢一刻。
新来的狱卒都嫌这老屈头阴沉,不愿跟他搭班。唯有那些关久了的老犯人才隐约感觉,自打屈爷调来这条甬道,牢饭里偶尔能见点油花,寒冬里那床破棉絮似乎也厚实了些许,夜里咳嗽厉害时,第二天早上门口有时会多小半碗不知哪来的姜汤。但这些细微之处,无人说破,也无人敢深想。
这夜,雨下得极大,砸在天牢高墙那狭小的气窗外,声音闷沉。甬道里更是阴冷刺骨。
屈爷提灯巡完最后一圈,正准备回值房歇下,甬道入口那沉重的铁门却哐当一声被推开,带来一股湿冷的腥风。
几名禁军押着一个浑身血污、几乎不形的犯人进来,粗暴地扔进最里面那间空牢房。铁链哗啦作响。
“屈老头!看好了!”禁军头目声音冷硬,“钦犯!谋逆大案的要犯!上头有令,严密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也不许死了!”
屈爷抬起昏花的老眼,看了看那瘫在草堆上一动不动的血人,又垂下眼皮,点了点头,沙哑道:“规矩…老汉懂。”
禁军又厉声叮嘱几句,这才离去。铁门再次轰然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息。
屈爷提着灯,慢慢走到那间新牢房外。昏黄的灯光透过粗大的栅栏,勉强照亮里面那具仿佛己无生息的躯体。血水正从破烂的衣衫下渗出,洇湿了脏污的稻草。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回值房。片刻后,他端来一盆清水,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
打开牢门,他走进去,蹲下身。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湿布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擦拭着犯人脸上的血污和伤口。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清水很快染红。
擦到手臂时,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犯人右手手肘内侧,有一处旧疤,形状奇特,像是一枚被火燎过的箭簇痕迹。
屈爷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昏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死寂。他继续手上的动作,清理,上药——那瓷瓶里的药粉效果极好,撒上去,血便渐渐止住。
整个过程,那犯人始终昏迷,只在药粉触及最深伤口时,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痛哼。
屈爷收拾好东西,退出牢房,锁好门。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提着灯,站在栅栏外,又静静地看了许久。
第二日,送来的牢饭依旧是浑浊的菜汤和咯牙的粗馍。但屈爷递进去的那个碗,底下却微微烫手。那犯人艰难地挪过去,发现碗底竟温着一小块烤得焦香的、能补充力气的肉脯。
夜里,屈爷巡查的次数似乎多了两次,每次都会在那牢房外多停留片刻,若是听到里面呼吸过于微弱或急促,他便会低低地咳嗽一声。奇怪的是,每次他咳嗽过后,里面的呼吸声似乎就能稍稍平稳一些。
如此过了三五日,那犯人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虽然依旧虚弱,但眼里己有了些许微光。他开始注意到这个沉默古怪的老牢头,和他那些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关照。
这夜,雨又至。犯人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听着窗外雨声,忽然极其沙哑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
牢外的阴影里,屈爷提着灯的身影顿住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良久,就在犯人以为他不会开口时,那沙哑的声音却缓慢地响起,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天启七年…陇西大旱…颗粒无收…朝廷赈灾的粮食…到了州府…就成了霉麸沙土…”屈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有人…忍不住…抢了官仓…”
牢内的犯人猛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屈爷继续说着,语调平板:“…带头的…是个边军下来的伙长…箭法很准…为人最是仗义…他带着饿疯了的百姓冲了官仓…分了粮…后来…大军围剿…”
他顿了顿,似乎喘了口气:“…他本可以逃的…为了断后…被射穿了胳膊…擒住了…判了凌迟…”
“…行刑那天…雨很大…刽子手手艺不好…割到一百七十刀…人还没断气…”屈爷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的东西,“…是个老牢头…看不过去…偷偷…给了他一个痛快…”
甬道里死寂,只有雨声和灯花爆裂声。
屈爷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他的目光第一次首首地看向牢内的犯人,看向他手肘那道旧疤。
“那伙长…姓雷…他手下有个负责探哨的小子…跑得快…脸上有颗痣…官府画影图形…追得紧…”屈爷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是那老牢头…指了条废弃的煤道…让他钻山跑了…”
牢内的犯人如遭雷击,眼泪瞬间涌出,混着脸上的污垢淌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那老牢头…后来怎么了?”他嘶声问。
屈爷缓缓摇了摇头,重新提起了灯,转过身,佝偻着背,慢慢向甬道深处走去。
“死了。”
沙哑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消散。
“早就死了。”
灯光渐远,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只剩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那无穷无尽的雨声。
第二天,犯人的牢饭碗底,又多了一小块肉脯。
没有人知道,那条通往自由的废弃煤道图纸,正藏在屈爷那本永远合着的、记录囚徒生死的簿子夹层里。
也没有人知道,今夜之后,谁会需要它。
灯下黑处,
亦有微光。
照见的,
是绝路里,
残存的一线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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