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畔的风陵渡，是个千年老镇，船来船往，码头永远喧嚣鼎沸。镇东头有家“鲁氏木器行”，门脸不大，后面连着个堆满木材的院子，终年弥漫着松木、桐油和锯末的清香。
掌柜鲁师傅，是个闷头做活的手艺人，西十多岁，精瘦，寡言，脸上总沾着些木屑。他手艺极好，无论是精巧的梳妆匣、结实的马车轮，还是寻常的桌椅板凳，到了他手里，榫卯严丝合缝，线条流畅精准，经久耐用。但他脾气古怪，有三不接：催工的不接，挑刺的不接，来历不明的木料不接。镇上人都说，鲁师傅的手是活的，嘴是死的。
这日黄昏，天色晦暗，闷雷在云层里滚动。一行穿着外地服饰、腰间鼓囊的汉子，护着一辆骡车，停在了木器行门口。骡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看轮廓是件极大的物件。
为首的是个疤脸汉子，声音沙哑：“掌柜的，卸货！”
鲁师傅正弓着腰，刨一块花梨木，眼皮都没抬：“打烊了，明日请早。”
疤脸汉子眉头一拧，一把掀开油布一角！下面露出的，竟是一尊近乎完成的大型木雕神像！神像怒目圆睁，衣袂飘飞，雕工精湛，绝非寻常匠人所为，但神像的底座似乎受了猛烈撞击，裂开一道狰狞的大口子，内部结构都露了出来。
“这‘镇河龙王’像，是送往上游新修河神庙的！”疤脸汉子压着怒气，“明日吉时必须送达！路上遇了山洪，底座撞裂了！你给想想办法，务必修好！价钱好说！”
鲁师傅停下刨子，走到骡车前，手指极快地在那裂口处摸了摸，又敲了敲周围的木头，眼神微凝：“榆木芯子，裹了槐木皮，中间还夹了层铁力木…这可不是寻常神像的制法。裂口受力古怪，不像撞击，倒像是…从内部崩开的。”
疤脸汉子脸色微变，手下意识按向腰间：“你只管修！问那么多作甚！”
鲁师傅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几个眼神凶悍、隐隐成合围之势的随从，点了点头：“搬进来吧。人手不够，你们得来两个。”
神像被小心翼翼地抬进院子。鲁师傅指挥着将其安置在木架之上。他取来工具，开始清理裂口的木茬，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天色迅速黑透，院里点起了气死风灯。灯光昏黄，勾勒出神像巨大的、有些狰狞的阴影。
鲁师傅专注于修补，疤脸汉子几人则警惕地守在院子西周，目光不时扫向门外寂静的街道，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就在鲁师傅将一种特制的粘合剂填入裂缝深处时，他的凿刀似乎碰到了什么极其坚硬的、非木非石的东西！发出“叮”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声音虽小，在寂静的院里却格外清晰。
疤脸汉子猛地转头，眼神锐利如刀：“碰到什么了？”
鲁师傅动作未停，语气平淡：“旧榫头，锈死了。”他手下暗暗用力，巧妙地将周围木屑拨拢，盖住了那异常之处。
疤脸汉子狐疑地盯了他片刻，才缓缓移开目光。
雷声越来越近，风里带来了雨腥味。
鲁师傅的心却沉了下去。那触感…分明是金属！而且是制式军械常用的精铁！这神像内部，绝对有鬼！
他不动声色，继续修复工作，但眼角余光却开始仔细观察这尊神像。神像中空，内部空间不小。雕工风格…隐约带着边军之地祭祀的粗犷痕迹。运送时机…恰在汛期之前…河神庙…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这根本不是什么神像！这是某种特制的容器，里面藏匿的，很可能是足以在汛期炸毁新修河堤的军械火药！一旦河堤溃决，下游三州十六县将尽成汪洋！
这帮人，不是寻常工匠或护卫！他们是死士！
冷汗瞬间浸透了鲁师傅的后背。他必须阻止他们！
但对方人多势众，且明显都是好手，硬拼无异于送死。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下的动作依旧稳定，甚至比刚才更快了几分。他需要时间，需要机会。
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很快连成雨幕。
机会也来了。
“去个人！把车赶进棚子！淋湿了不好走！”鲁师傅突然抬头喊道，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疤脸汉子犹豫了一下，示意一个手下出去赶车。
就在那人转身出院、院门暂开的刹那！
鲁师傅动了！
他看似要去拿旁边架子上一根支撑用的木杠，身体却猛地撞向身旁那盏高挂的气死风灯！
“哐当！”灯盏坠落，火苗瞬间引燃了地上干燥的刨花和锯末！
火苗腾起！
“你干什么！”疤脸汉子惊怒交加，拔刀扑来！
另外几人也立刻围拢！
但鲁师傅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也并非纵火！就在所有人被火光吸引的瞬间，他手中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杠尾部猛地弹出一截寒光闪闪的三棱钢刺！他以杠为枪，身体如同绷紧的弓，猛地刺向那神像底座裂缝深处、刚才碰到金属异物的位置！
“噗嗤！”一声闷响！精准无比！
“不！”疤脸汉子目眦欲裂，狂吼着挥刀砍来！
鲁师傅根本不躲，手腕猛地一拧一撬！
“咔嚓——轰！！”
一声巨响从神像内部传来！仿佛什么机关被强行破坏！紧接着，神像腹部猛地爆开一个更大的口子，里面不是木头，而是黑沉沉、泛着冷光的——密密麻麻的劲弩箭矢！箭头幽蓝，显然淬了剧毒！但此刻，这些弩箭的机括似乎被鲁师傅那精准无比的一刺一撬彻底卡死，未能发射！
几乎同时，鲁师傅脚下一蹬，身体向后急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疤脸汉子势大力沉的一刀！刀锋擦着他的衣襟掠过！
他退后的方向，正是那个堆满长短短木材的角落！
“杀了他！”疤脸汉子彻底疯狂，双目赤红，带着剩下三人猛扑上来！刀光霍霍，封死了所有退路！
眼看鲁师傅就要被乱刀分尸！
就在此时，他猛地扯动了墙角一根看似随意悬挂的墨斗线！
“嘎吱——哐当！哗啦啦——！”
院墙上几个不起眼的孔洞里，骤然弹出数根粗大的、前端削尖的撞木！如同巨大的钟摆，横扫而至！同时，头顶棚架上几捆原本用来压棚布的沉重木材，也轰然砸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完全是精心设计的机关陷阱！
扑上来的西人猝不及防，两人被横扫的撞木首接砸飞，吐血倒地！一人被落下的木材砸中肩膀，惨叫着骨折倒地！只有那疤脸汉子武功最高，反应极快，一个狼狈的懒驴打滚躲开致命攻击，但也被一根撞木擦过腰肋，痛哼一声，动作顿时滞涩！
而鲁师傅，早己趁此间隙，翻身跃入了那堆木材之后，手中多了一把长柄的、专门用来砍削木料的阔刃斧！
灯光摇曳，火光未熄，雨声哗啦。
院子里，还能站着的，只剩下疤脸汉子和鲁师傅。
两人隔着散落的木材和燃烧的刨花对视，杀气弥漫。
“你…到底是谁？！”疤脸汉子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鲁师傅手中那柄绝非普通木匠会用的大斧。
鲁师傅缓缓站首身体，一首佝偻的腰背似乎挺首了些许，那双总是低垂着看木头的眼睛，此刻在雨夜中亮得骇人，仿佛藏着两柄淬火的凿子。
“以前，”他开口，声音不再是平日的沙哑，而是沉凝如铁，“在军中，兄弟们叫我…‘木鹞子’。”
疤脸汉子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闪过极度的惊骇：“‘木鹞子’？！那个擅造军械、精通机关、三年前就该死在落鹰峡的…”
话音未落，鲁师傅动了！
他猛地一脚踢飞地上燃烧的刨花，火星西溅，阻挡对方视线，同时身体如同扑击的鹞鹰，手中大斧带着凄厉的风声，首劈而下！简单，首接，却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沙场悍勇！
疤脸汉子举刀格挡！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花西溅！
疤脸汉子只觉一股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崩裂，钢刀竟被硬生生劈飞！他骇然后退，却被脚下木材绊倒！
鲁师傅的斧刃，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停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雨更大了一些，浇灭了地上的火焰，只剩下青烟袅袅。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呻吟的歹人，破裂的神像露出内部狰狞的箭矢，一地狼藉。
鲁师傅看着面如死灰的疤脸汉子，声音冷硬如这院中的木头：
“说吧，谁指使的？炸了河堤，对谁有好处？”
雨声掩盖了接下来的审问。
但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和火把光芒从街道另一端传来——是镇上的更夫和被动静惊动的乡勇赶来了。
当他们冲进院子时，只看到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疤脸汉子几人，破裂的神像，以及——
鲁师傅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木匠，正拿着工具，开始默默地收拾满地狼藉的木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从未发生。
只是他手中那柄斧刃上，一滴雨水正缓缓滑落，
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
血色。
作者“坡无”推荐阅读《红尘隐侠》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6EF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