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拐过三道弯的河口镇，终年弥漫着水汽与鱼腥。天未亮时，码头上便晃动着点点渔火，如同星河碎在了浊黄的河面上。
渔娘的小舟总是最早出现，最晚离开。
她约莫二十出头，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长年风吹日晒使她的皮肤呈健康的麦色，一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像能看透运河混浊的水体，首抵河底最隐秘的所在。粗布衣袖下，小臂线条结实流畅，撒网、收网的动作如行云流水。
镇上人只知她叫渔娘，不知来历。三年前她如一颗水珠悄无声息地融入河口镇，租了条旧船，从此以打渔为生。她打的鱼总是最多最肥，却从不争抢好位置，亦不参与渔夫们的闲谈。卖完鱼，便揣着换来的铜板消失在水巷深处。
唯有码头老舵工徐伯隐约察觉这女子不简单。有次狂风骤起，他亲眼见渔娘如履平地般踏过剧烈摇晃的甲板，单手拉住一个险些被甩下船的壮硕渔夫，下盘稳得惊人。还有一次，几个地痞想收她“保护费”，第二天却被人发现鼻青脸肿地捆在县衙门口，问起来只支吾说摔了一跤。
渔娘的确有一项绝技，并非武功，而是“辨水纹”。
她能通过水面上细微无比的波纹变化，判断出水下鱼群的种类、大小、甚至动向。这本事让她在收获匮乏的季节也能满载而归。她将这项技艺的秘密记录在一本泛黄的《流水札记》上，里面画满了各种水纹图案，旁注着小字，外人看去，只当是渔家记录水情的寻常笔记。
这日清晨，雾锁河面。渔娘正将渔获搬上岸，准备开市，却见码头角落缩着一个小小身影，是常在码头捡鱼鳔、帮补家用的孩子，叫水娃，约莫十二三岁，此刻正吧嗒吧嗒掉眼泪，脸上还有个清晰的巴掌印。
“水娃，哭甚？”渔娘放下鱼篓，声音平静，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水娃抬头，见是渔娘，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抽噎着道：“渔娘阿姐…我、我娘…药断了…”
水娃娘常年卧病，每日需服昂貴的湯藥吊著性命。水娃爹去得早，家中全凭水娃每日捡些零碎和邻里接济度日。
“前日抓的药呢？”渔娘问。
“被…被‘水螃蟹’抢走了！”水娃恨恨道，“他说我爹生前欠了他们赌债，利滚利，一辈子也还不清！见我有点值钱东西就抢！那包药…是我求了保和堂陈先生好久才赊来的…”说着，他又绝望地攥紧了拳头，“娘咳了一夜…我没用…”
“水螃蟹”是漕帮下属几个泼皮的头儿，专在码头欺行霸市，因横着走路得了这诨号，手段下作，寻常人不敢招惹。
渔娘沉默地听完，从怀里掏出今日卖鱼所得，用布巾包好，塞进水娃手里：“先去保和堂抓药。”
水娃像是被烫到一样缩手：“不…不行，渔娘阿姐，你赚钱也不易…那‘水螃蟹’说了，再见我靠近保和堂，就打折我的腿…”
渔娘不容拒绝地将钱袋按进他手里：“让你去便去。”
她的目光扫过码头另一端。“水螃蟹”正带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挨个摊位收“码头钱”，腰间晃荡着一个崭新的绸缎钱袋，与他的粗布衣裳格格不入。
渔娘眼神微凝。那钱袋的针脚细密独特，边缘绣着一朵极小的兰草——那是镇上绣坊赵寡妇的独门绣样。赵寡妇手艺好，却因丧夫无子，常被这群泼皮骚扰讹诈。
她再看“水螃蟹”走路的姿势，虽依旧横行，右腿却略显僵首，落脚时微不可查地蹙眉。渔娘想起前日听闻，“水螃蟹”在城外赌场输红了眼，想赖账，被看场子的打手“不小心”绊倒，正好磕在石锁上。
渔娘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自己的小船。她从船舱暗格里取出那本《流水札记》，快速翻到某一页。上面除了水纹，还零星记录着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某些人习惯性的小动作、口头禅，甚至走路时细微的着力习惯。她目光在其中几行字上停留片刻，合上书。
午后，漕帮分管河口镇码头的香主罗三爷的舱房里，来了位意外的访客。
罗三爷西十上下，面色黝黑，手指关节粗大，虽穿着绸衫，仍难掩水匪出身的那股悍气。他打量着眼前的渔娘，眼中有一丝兴味。这女子他有点印象，打鱼是一把好手，却从未攀附过漕帮。
“你说，你能帮我找到那批失踪的‘苏缎’？”罗三爷慢悠悠地呷了口茶。那批贵重的苏缎是帮中重要物资，昨夜刚在码头卸货就不翼而飞，看守的帮众一问三不知，正让他火大。
“或许能。”渔娘语气平静，“但请三爷先答应我一件事。”
“哦？说说看。”
“让‘水螃蟹’那几人，以后离码头穷苦人远点。特别是保和堂抓药的孩子，和绣坊的赵寡妇。”
罗三爷挑眉，嗤笑：“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渔娘抬眼，目光清亮如刃：“就凭我知道三爷您真正想钓的，不是这几匹缎子，而是偷缎子的内鬼。也凭我知道，‘水螃蟹’昨夜里丑时末刻，从码头西侧第三艘废船底下，拖走了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右腿似乎还使不上劲，在湿滑的跳板上打了个趔趄。”
罗三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你亲眼所见？”
“我恰在附近下夜网。”渔娘道，“三爷不妨派人去看看那废船底下的淤泥，是否留有拖拽痕迹和半个清晰的脚印？再比比‘水螃蟹’右脚的鞋底。或许，还能找到一两根缠在朽木上的苏丝。”
她顿了顿，又道：“‘水螃蟹’近来赌运不佳，欠了城外黑赌场一大笔钱，突然阔绰起来，腰间那赵寡妇那强‘卖’给他的新钱袋，恐怕也装了不少来历不明的银钱。”
罗三爷沉默地盯着渔娘，指节轻轻敲着桌面。他不在乎“水螃蟹”这种小角色的死活，但这女子观察之细、心思之密，让他心惊。她指出的线索首指要害，更暗示了内鬼可能勾结外部赌场，这触碰了他的底线。
“好。”罗三爷缓缓点头，“若你所言属实，那几个废物，随你处置。”
次日，“水螃蟹”及其同伙因偷盗帮内物资、勾结外人，被罗三爷下令打断腿，扔出了河口镇，再无踪影。
水娃能安心去抓药了。赵寡妇也发现，再没人去她绣坊“强买强卖”了。
渔娘的生活恢复如常，依旧是天未亮出船，日暮而归。
只是有一天，水娃娘喝了几帖新药，精神稍好，硬是绣了一双厚实的布袜，让水娃一定送给渔娘。“河上风冷，脚底要暖。”水娃娘如是说。
又一天，渔娘回到系船的老柳树下，发现船底几处细微的漏水处被人用上好的桐油灰细细地补好了，补得不着痕迹，手艺极佳。问起来，邻船的老渔夫只呵呵笑：“许是河神爷感念你心善吧。”
再一日，她卖完鱼，发现鱼篓里不知被谁放了一包保和堂的避瘟散和一小罐驱蚊虫的香膏。
渔娘收下了这些无声的谢意，依旧沉默打渔。
她知道，这码头的风浪从未止息。罗三爷虽处置了“水螃蟹”，却也对她的观察力产生了忌惮与兴趣。偶尔，她能感觉到有陌生的目光在打量她的小船。
夜深人静时，渔娘曾翻出那本《流水札记》，看着上面那些不仅仅是水纹的记录。
她取过笔，在空白处添了几道新的水纹。
浊浪滔滔，方能隐针。
侠义并非总是拔刀相助，有时它藏在一双布袜、一罐药膏、一次精准的洞察和一次无声的解围之中。
渔娘的手，撒的是渔网，捞起的，却是这浑浊世道中，一点未曾泯灭的暖意与公道。
只是这公道，无形无迹，融在一桨一浪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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