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街市喧嚣如沸,唯独“恒通当铺”门前透着一股凉森森的静气。黑漆大门常年半掩,高柜台森然矗立,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柜台后,永远端坐着当铺的朝奉,乔先生。
乔先生五十许人,瘦削,面容清癯得像一柄古刃,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镜片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近乎刻薄。他终日坐在那方寸之地,接待着形形色色的当客。求急的、救穷的、败家的、销赃的……人间百态,在这高柜前上演不休。
他的工作就是估价。一只鎏金簪子、一件半旧皮袄、一方古砚、一对玉镯……经他眼一看、手一掂,便定了价钱,低得往往让人心尖滴血,却又是急等钱用之人唯一的生路。他话极少,多是“死当活当?”“三分利,十八个月满。”“画押。”声音平板无波,毫无温度。
然而,无人知晓,乔先生那双能精准断物估值、从不走眼的手眼,凭借的并非异能,而是数十年浸淫此道积累的深厚功力、近乎苛刻的观察和对人性的透彻理解。他只在自己那本厚厚的《当簿》边缘,用极细的墨笔,偶尔记下些物品特征、市价波动或是人物琐记,旁人看去,只当是寻常的工作笔记。
这日午后,阴雨绵绵。当铺里光线晦暗,更显沉闷。乔先生刚打发走一个想用镀金镯子充纯金典当的破落户,那扇厚重的门又被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冷气和一位客人。
来人是位年轻妇人,荆钗布裙,洗得发白,面容憔悴苍白,唯有一双眼睛,红肿却透着一股惊人的倔强。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蓝布包袱,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
她走到高柜下,需微微踮脚才能将包袱递上——那柜台修得极高,柜外的人甚至看不清台面上的东西,专为给当户压迫感。
乔先生垂眼,接过。入手沉甸甸,冰凉。
打开蓝布,里面是一尊尺许高的送子观音瓷像。白瓷细腻,釉面温润,观音面容慈悲,衣袂流畅,怀中婴孩憨态可掬。一望便知是有些年头的好东西,绝非寻常百姓家能有。
“活当……死当?”乔先生例行公事地问,指尖己细致地拂过瓷像的每一寸。胎质坚致,釉水莹润,雕工精湛,无疑是官窑精品。但他目光一扫妇人粗粝的手指和简朴的衣着,心中己起了疑。
“死…死当。”妇人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却又极力压抑。
乔先生并未抬眼,而是拿起放大镜,对着光,仔细察看瓷像底部一处极细微的划痕,又凑近鼻尖,轻轻一嗅——一股极淡的、新染上的土腥味,与瓷像本身温润老旧的气息格格不入。他再看妇人,她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双手死死绞着衣角,那并非寻常典当祖产的不舍与心痛,而是一种更深刻的、近乎恐慌的紧张。
“典多少?”他不动声色地问。
妇人嘴唇哆嗦着,报出一个数。不高,甚至对于这尊品相的瓷像来说,有些低了,恰够普通人家熬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难关。
乔先生的目光透过水晶镜片,锐利地落在妇人脸上:“娘子,此物非比寻常。若来源清白,何不去古董店询个公道价?死当于此,可惜了。”
妇人脸色倏地惨白,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急…急等钱用。先生……您就按这个数给吧!”
乔先生沉默片刻,将瓷像轻轻推回柜台边缘:“恒通有恒通的规矩。西不当:神袍戏服不当,旗锣伞扇不当,皮货无袱不当,低潮首饰不当。除此,来源不明者,亦不当。”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娘子,请回吧。”
妇人瞬间如遭雷击,绝望地抓住柜台边缘,指节泛白:“先生!求求您!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是……这是我婆婆的命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乔先生看着她,眼中并无波澜,却也没立刻叫伙计赶人。他见过太多这般绝望的面孔,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他重新拿起那尊观音像,指腹在那处新划痕上:“这伤,是新茬。土气,也是新沾的。”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仅容柜台内外二人听闻,“城西赵御史家,三日前报失窃一批古玩,其中恰有一尊前朝白瓷送子观音。”
妇人猛地抬头,眼中血色尽褪,惊骇得几乎站立不稳:“不!不是!这不是偷的!是……是……”她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如风中落叶。
乔先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当铺内浓郁的陈墨和旧物气息似乎也压不住那扑面而来的恐惧与绝望。他经营当铺数十年,深知有些赃物会流入当铺销赃,他亦有自己的底线。
他重新睁开眼,眼中己是一片冰冷的清明。他没有叱责妇人,也没有报官。
他只是走到一旁的水盆边,净了手,然后用一块软布,蘸了些清水,开始细细擦拭那尊观音像上的土渍,尤其那处新划痕,被他小心地揉搓干净。
“娘子,”他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你方才进来时,包袱系的是活扣,一路行来却未散开,可见心神虽乱,手上习惯却稳当。你报的价码,恰是本地保和堂一剂‘参附汤’外加半月调养药材的价钱,分毫不差。你口口声声为‘婆婆’,而非‘母亲’。”
他放下软布,看着被擦净后更显莹润的观音像:“赵家失窃案,官府并未对外详述失物清单。更重要的是,”他指尖点了点那处如今己不太明显的划痕,“这处损伤,是赵家小公子半月前玩耍时不慎磕碰所致,赵家老夫人心疼,特意用檀木盒收了,暂藏于库房,等闲人绝不知晓其上有此瑕疵,更不会匆忙间新沾上郊外黑土。”
妇人彻底下去,倚着柜台,泣不成声。
乔先生将观音像轻轻放回蓝布上,推到她面前:“东西拿回去。婆母的病,另想法子。恒通的规矩,不能破。”他停顿了一下,从柜台下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略旧的荷包,放在观音像旁边,“这里有几钱碎银,算我借你的。从后门走,出去时,别让人看见脸。”
妇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荷包,又看看乔先生毫无表情却异常清明的脸,最终,她猛地抓起观音像和荷包,深深鞠了一躬,踉跄着奔向通往后巷的小门。
乔先生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当簿》,沉默良久。
然后,他提笔蘸墨,在今日的空页上,工整地写下:“某月某日,雨。一妇人来,欲当白瓷送子观音一尊,品相上佳然略有微瑕,索价X贯。察其神色有异,言词闪烁,且物品似有疑点,依规未收。”
他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牵连无辜或惹祸上身的记录。
墨迹干透,他合上账本。
窗外,雨声未停,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这市井之中无数难以言说的困顿与挣扎。
他知道,那妇人或许别无他法,或许还会再来。
但这当铺的柜台,从来不高不低,隔开的不仅是贫富,还有规矩与情面,清白与污浊。
他走到那排高高的货架前,目光扫过那些绝当之物。皮袄、怀表、玉簪……每一件背后,或许都曾有一个不得己的故事。
朝奉的手,鉴的是物,断的是价,量的,又何尝不是人心。
只是这人心,秤砣在自己心里,不偏不倚,方能在这行当里立得稳,走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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