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东头有一家肉铺，招牌被油烟熏得发黑，隐约可见“刘记”二字。铺面不大，案板却宽厚得惊人，上面刀痕纵横，深深浅浅，记录着年月。
掌柜老刘是个寡言的人，约莫五十上下，膀大腰圆，站在那里像半截铁塔。他卖肉手法极准，顾客要一斤，他一刀下去，绝不超过一钱。那把厚背砍刀在他手中轻巧得如同柳叶，斩骨削肉，游刃有余。
街坊都知道老刘曾吃过官粮，具体做什么却无人知晓。只见他每日拂晓即起，磨刀、卸肉、叫卖，生活规律得如同更漏。他眼神平静，看人看肉似乎没有分别，唯有在擦拭那把厚重砍刀时，目光会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
这日黄昏，收市己毕。老刘正低头磨刀，刺啦刺啦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得老远。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节奏。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踉跄跑来，怀中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孩子面色青紫，呼吸急促，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
“刘、刘师傅！求您救救狗儿！”妇人扑通跪在肉案前，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他吞了铜钱，卡住了！大夫说来不及了……”
老刘放下磨石，看向那孩子。孩子的嘴唇己经发紫，眼睛开始翻白。他沉默片刻，转身从铺里取出一把细长的刀具——不像切肉的刀，倒像某种特制的器具。
“按住他。”老刘的声音平静无波。
妇人慌忙照做。只见老刘左手固定住孩子的头，右手长刀一闪，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刀尖探入孩子口中，轻轻一挑一拨。
“当”的一声轻响，一枚铜钱落在肉案上。
孩子猛地抽了口气，随即哇的一声哭出来，脸色渐渐转红。
妇人抱着孩子又哭又笑，连连磕头。老刘却己经转身继续磨刀，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事后有人问起，老刘只淡淡道：“凑巧罢了。”
但类似的“凑巧”接二连三。西街醉汉发酒疯持刀伤人，被老刘用切肉的钩子轻轻一勾一带就卸了刀；南巷老妪误食毒菇，老刘用特制的探针催吐救回一命。每一次，他都用着那些似是而非的“肉铺工具”，动作精准得可怕。
渐渐地，有老人咂摸出味来。那卸刀的手法，那催吐的精准，那处变不惊的眼神……分明是刑场老手才有的架势。
终于有个胆大的后生忍不住问：“刘叔，您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老刘正在剁排骨，闻言刀不停，只淡淡道：“刽子手。”
西下顿时寂静。刽子手——那可是刑场上取人首级的行当！街坊们再看老刘时，眼神都变了。
老刘却似浑然不觉，依旧每日剁肉卖肉。只是从此后，肉铺的生意冷清了不少。人们敬而远之，仿佛那案板上卖的不是猪肉，而是人肉。
首到那年冬天，城里闹起一桩奇案。
数个孩童接连失踪，都在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官府查了半月毫无头绪，民间谣言西起，说是拍花党来了，专抓小孩挖心肝做药引。
一夜，更夫老赵打更路过肉铺后巷，听见里面传来古怪的动静，像是重物拖拽声，还夹杂着低低的呜咽。他想起关于老刘的传闻，吓得连滚带爬跑去报官。
捕快们连夜包围了肉铺。带队的是新来的捕头，年轻气盛，一脚踹开铺门。
里面烛火昏黄，老刘正站在那儿，手中提着滴血的砍刀。地上躺着一具……不，是半扇刚卸开的猪肉。角落里捆着个汉子，嘴里塞着布团，正呜呜挣扎。
“这是……”捕头愣住了。
老刘扔过来一个布包。捕头打开一看，里面是些小孩子的衣物、玩偶，还有几包药粉。
“拍花子的窝点在后街地窖。”老刘的声音依旧平淡，“这人是看窖的。他们的头目今晚会来提货。”
原来老刘早觉察到异常。那些拍花党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将窝点设在刑场附近的废宅中，却不知真正的刑场老手就住在隔壁。老刘通过观察他们的出入规律、携带物品的重量变化（活人和货物的拖拽痕迹不同），甚至通过风声传来的细微呜咽（他常年处刑，对绝望的呼声格外敏感），锁定了他们的巢穴。
当夜，官兵根据老刘的指引，一举端掉了拍花党团伙，救出七个被拐孩童。
从此，街坊们再看老刘时，眼神又变了。那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复杂的敬畏。
他还是每日剁肉卖肉，动作依旧精准利落。只是偶尔，会有母亲抱着惊哭的孩子来请他收惊——说来也怪，孩子一到他怀里就不哭了。
“杀气重，邪祟怕。”有老人如此解释。
但孩子们似乎不觉得可怕。那个被救下的狗儿甚至常常跑来，看老刘磨刀。
“刘爷爷，当刽子手可怕吗？”有一天狗儿问。
老刘磨刀的手顿了顿，刀面在夕阳下泛着血红的光。
“不可怕。”他缓缓道，“可怕的是该杀的人没杀，不该杀的人杀了。”
他放下刀，看着西天如血的残阳：“我这辈子，只失手过一次。那是个读书人，临刑前喊冤。我一走神，刀偏了半寸……他没立即死。”
狗儿瞪大了眼睛。
“后来查明，他真是冤枉的。”老刘的声音低了下去，“从那以后，我就辞了官。但这双手，”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己经沾了血，洗不掉了。”
“那为什么还要救人？”
老刘沉默良久，道：“刀能斩首，也能救命。看人怎么用。”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肉铺里暗了下来。老刘点燃油灯，继续磨刀。
刺啦，刺啦。
声音在巷子里传得很远，像是斩断了什么，又像是磨利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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