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古城，仿佛换了人间。白日的喧嚣沉入青石板缝隙，唯有打更人梆子声在巷弄间流动，像一枚针，缝合着明与暗的交界。
陈五更就是这枚针。
他年近六十，瘦削，背微驼，眼神却清亮得能穿透夜色。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一双磨薄了底的布鞋，走起路来猫也似的不闻声响。唯有那梆子，“梆——梆——梆”，不紧不慢，精准地丈量着更漏。
陈五更打更，与他人都不同。他不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也不喊“平安无事”。他只敲梆，那梆声似乎自有韵律，时轻时重，时长时短，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城中人多以为他孤僻，或嫌他这份工贱，少有与他攀谈的。唯有更深人静时，某些未能入眠的人——比如西街苦读的书生、东门值夜的镖师、或是南巷那位总是半夜起来熬药的婆婆——会觉得，陈五更的梆声，似乎不只是报时那么简单。
这夜三更，梆声准时响起。陈五更行至城北裕丰粮栈附近，梆声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他鼻翼微动，不是火烛的焦味，也不是寻常的霉味，而是一股极淡的、被夜风送来的桐油混合着硝石的特殊气味。
粮栈囤粮，最忌火烛，但绝不需用到硝石，更不会在深夜使用。
他脚步未停，梆声依旧，却在不经意间，将梆槌在身旁墙壁上轻磕了三下，声音短促。片刻，粮栈高墙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猫叫，仿佛被惊扰。
陈五更的梆声恢复了平稳节奏，慢慢远去。
次日，城中传出消息，裕丰粮栈昨夜进了贼人，欲纵火焚烧粮仓，却被巡夜家丁“恰好”发现，人赃并获。据说那伙贼人刚撬开库房门，还没摸到粮垛，就被堵了个正着，仿佛家丁早得了信儿等在那里。
无人将此事与那个沉默的打更人联系起来。
又一夜，西更天，梆声行至城南杨柳巷。陈五更的耳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听见并非来自寻常人家的、极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很多细小的铁器在轻轻碰撞，来自巷底那间终日铁将军把门、据说主人远行的空宅。
他梆槌一转，敲出一串略嫌凌乱的急响，像老人咳嗽般断续。梆声未落，空宅隔壁院子的看家狗突然狂吠起来，引得左邻右舍的狗叫成一片。那空宅内的细微声响霎时消失。
再过两日，官府收到匿名线报，突查那间空宅，起获一整套私铸铜钱的模具和大量劣钱。若非及时查处，这批劣钱流入市场，不知要坑害多少百姓。
陈五更依旧每夜打更，梆声平稳，仿佛一切都只是巧合。
首到那个雨夜。
雨下得极大，砸在瓦上噼啪作响，掩盖了许多声音。陈五更披着蓑衣，敲着梆子，行经知府衙署后巷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风雨声中，夹杂着一种被刻意压低的、痛苦的呻吟，还有拖拽重物的摩擦声。声音来自巷子深处那扇不起眼的角门——那是衙署内部处理“秽物”的通道，平日极少开启。
陈五更的梆子停了。他像一抹影子般贴在湿冷的墙上，凝神细听。
“……不识抬举……大人也是你能非议的？”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低语。 “扔远点……便宜他了……”另一个声音道。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一个麻袋被扔在巷角积水里，旋即角门落锁，再无声息。
陈五慢慢走过去。麻袋蠕动了一下，渗出暗色的液体，混着雨水蜿蜒流淌。他蹲下身，解开绳索，里面是个血肉模糊的人，看穿着是个文吏，脸上刻着不甘与恐惧。
那人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努力想说什么。
陈五更的手指迅速按过那人胸腹几处，伤势极重。他沉默地看了看紧闭的角门，坡无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又看了看气息奄奄的人。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试图救人——他知道救不活了。他也没有立刻去报官——官就在墙内。
他重新系好麻袋，只是系得松了些。然后，他背起那个沉重的麻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离衙署最近、但并非他惯常路线的城西区域。
雨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在一处热闹的勾栏院后门——那里即使夜深也常有车马停留——他将麻袋放在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退回暗处，深吸一口气，举起梆槌。
“梆！梆！梆！梆！梆！”五声急过一声的梆响， 尖锐而急促，完全打破了夜间的规矩，像警报一样刺破雨幕。
勾栏院后门立刻有了动静，惊呼声、叫骂声、脚步声瞬间响起。
陈五更转身没入一条窄巷，脱下蓑衣，翻过来露出内侧的黑色，将梆子和槌子裹进去，夹在腋下。他佝偻的背挺首了一瞬，脚步变得轻快敏捷，三转两转便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小巷深处，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第二天，城里炸开了锅。知府衙门一个书吏被发现暴尸街头，浑身是伤，明显是他杀。发现尸体的地方还是最热闹的城西，这无异于打知府大人的脸。流言蜚语满天飞，都说那书吏是因为知道了某位大人的阴私才遭此毒手。
知府大人震怒，严令彻查。可查来查去，最终只揪出两个衙役，说是他们那晚巡逻时“疏忽职守”，才让贼人有机可乘，将尸体抛掷街头。至于书吏因何被害、被何人所害，成了悬案。
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那晚的打更声似乎有些异常。但更夫陈五更依旧每夜巡行，梆声平稳如常，仿佛那晚的急响只是风雨太大造成的错觉。
风波渐渐平息。
一个月后的夜里，陈五更正行至一条僻静小巷，一个黑影从旁闪出，拦在他面前。
陈五更停步，握紧了梆槌，面色平静。
来人却深深作了一揖，低声道：“那日，多谢先生示警之恩。”
陈五更眼神微动，不语。
来人抬起头，是那张曾在麻袋里血肉模糊的脸，此刻虽仍有疤痕，但确确实实活着。“那晚我并未死透，”他低声道，“先生将我置于那等热闹处，又急梆引人前来，我才侥幸捡回一命。养伤至今，方能前来拜谢。”
陈五更仔细看着他，缓缓松开梆槌：“是你命不该绝。”
“先生如何知晓那日之事？”书吏忍不住问。
陈五更抬眼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我不知晓何事。我只听见了声音。”他顿了顿，“痛苦的呻吟，官靴踩水的脚步，麻袋拖地的摩擦……这些声音在夜里，比白天更清晰，它们自己会说话。”
书吏怔住，旋即了然。他再次躬身：“先生大恩，没齿难忘。我己知晓如何保全自己，先生放心。”
陈五更点点头，敲了一下梆子——“梆”。声音清越，在巷子里回荡。
“三更天了，回去吧。”
书吏拱手，悄然退入阴影中。
陈五更继续前行，梆声依旧，“梆——梆——梆”，不紧不慢，精准地丈量着更漏。
他知道，这古城每夜都在上演无数的戏码，黑暗掩藏着秘密，也放大着所有的声响。他的工作不只是报时，更是倾听——倾听夜晚本身的呼吸与心跳，分辨那些被日光掩盖的细微声响。
更夫的手，敲的是梆子，报的是时辰，听的，却是这人间最深沉的动静。
只是这动静，融在一声声梆响里，唯有夜与懂得人，方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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