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的街角，蜷缩着一个老乞丐。人们叫他哑叔，因他从不开口乞讨，只偶尔用手中的破碗轻叩地面，发出沉闷的“叩、叩”声。
他须发纠结，衣衫褴褛，终日半阖着眼，靠在墙根晒太阳，像一件被遗忘的旧物。坊间的孩童有时会朝他扔石子，他也不恼，至多抬起浑浊的眼瞥一下，又低下头去。好心人丢下铜板，他便慢吞吞地点头，手指颤巍巍地将钱币拨入怀中。
无人留意，哑叔那双眼虽常闭着，眼皮下的余光却从未真正歇息。更无人知晓，他那双看似迟钝的耳朵，能在这市井的喧嚣中，捕捉到常人忽略的“风声”。
并非真的风，而是信息流动的痕迹——两个商人压低声音快速交割的暗语；官差走过时佩刀与腰牌碰撞的节奏差异；甚至是一顶轿子路过时，轿夫换肩喘息声中透出的沉重或轻盈（这往往暗示着轿中人的重量与身份）。
这项本事他藏得极深，只因这曾是他在军中做“夜不收”（哨探）时保命吃饭的家伙。如今太平年月，刀枪入库，他也成了废人，流落街头。他只在自己那本糊墙用的、密密麻麻写满古怪符号的旧纸片上，偶尔添上几笔，旁人看去，只当是乞丐的胡乱涂鸦。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哑叔照例蜷在墙角，破碗放在身前。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他附近停下。
马上跳下一个穿着体面的管家模样的人，神色焦虑，额角带汗。他看也没看墙角的乞丐，快步走向对面一家绸缎庄，与迎出来的掌柜低声急促交谈。
“……务必找到……小公子才三岁……穿着红绫袄……” “……悬赏百两……但绝不能声张……” “……老爷吩咐，怕是仇家……”
零碎的字眼被风送进哑叔耳中。他眼皮都未抬，手指却在身下的尘土里，无意识地划了几下。
管家很快上马离去，马蹄声比来时更显纷乱。绸缎庄掌柜站在门口，望着街道，愁眉不展。
长乐坊依旧车水马龙，小贩吆喝，孩童嬉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哑叔半阖着眼，似在打盹。但他的耳朵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悄撒了出去。
他听见两个卖果子的妇人闲聊，说一早看见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往城西去了，车辙印子很深，像是载了重物，赶车的汉子帽檐压得低低。
他听见一个更夫对同伴抱怨，说昨夜三更替人指了去西郊乱坟岗的路，那人问得急切，还给了他一角碎银，真是怪事。
他听见几个顽童在巷口争执，一个说自己捡到的彩色鸡毛毽子最好看，是从一辆停在破庙后的马车轮子下捡到的，那车里好像还有小娃娃的哭声，其他孩子都不信，笑他吹牛。
这些声音混杂在无数的市井杂音里，寻常人听过便忘。
哑叔却慢慢睁开了眼。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光。他伸出手，用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将身前的破碗，轻轻往西边挪了三寸。
然后，他又缩回墙角，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那绸缎庄的掌柜送客出来，心头焦躁，下意识西下张望，目光扫过墙角的乞丐，扫过那个破碗，微微一怔。碗的位置似乎和早上不一样了？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急糊涂了，怎会留意一个乞丐的碗。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卖炊饼的小贩收摊路过，习惯性地对哑叔笑了笑，扔下一个铜板。目光掠过那只碗，脚步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西边。
黄昏时分，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在哑叔碗里放了块干粮，假装整理肩上的褡裓，顺势蹲下身， 低声快速说：“西郊，娘娘庙，有动静，车辙新。”
哑叔眼皮动了动，手指极轻微地曲了一下。
货郎摆正褡裓，若无其事地走了。
第二天，消息传来。失踪的富商小公子找到了，就在西郊废弃的娘娘庙里，被一伙拐子藏匿，准备连夜转移出城。官府接到“热心百姓”线报，连夜出动，将拐子一网打尽，孩子安然无恙。
富商狂喜之下，大撒银钱，酬谢乡邻，却始终不知那最先的线报究竟来自何人。
长乐坊很快恢复了往日平静。
哑叔依旧蜷在墙角，破碗放在身前，半阖着眼。
只是偶尔，会有一些不起眼的人经过他身边——那个货郎、更夫、甚至绸缎庄的掌柜——他们会不经意地在他碗里多放一个铜板，或一块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他也依旧用那根木棍，时不时将破碗挪动几分。有时指向东，有时指向南。
坊间渐渐有了点不起眼的传闻，说哑叔的碗有点灵性，指着哪个方向，那边或许就有好事或坏事发生。人们大多一笑置之，以为是乞丐的迷信。
唯有那些真正需要倾听“风声”的人，才会在路过时，悄悄看一眼那只破碗的方向。
哑叔的手指，依旧在尘土里划着无人能懂的符号。
乞丐的碗，讨的是饭食，指的，却是这人间的明暗流向。
只是这流向，无声无息，藏在一枚铜板、一个眼神、一次微不足道的挪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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