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的早市总是喧闹的。在菜市口的拐角，有个不起眼的摊位，摆着一杆擦拭得锃亮的黄铜大秤。守秤的是个老先生，姓郑，镇上人都叫他“秤爷”。
秤爷的营生很简单——给买卖双方称重，主持个公道。每次称重，他都会先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平静地说：“一文钱，先惠。”待那枚微温的铜钱落入他掌心的木匣，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才将货物轻轻放上秤盘。他的那杆秤，据说是祖传的宝贝，精准无比，从未出过差错。秤砣是块老铜，被得温润如玉；秤杆是上好的紫檀木，泛着幽光。
每日开市，秤爷必先校准他的秤。一枚标准的官制铜钱放在一端，另一端的秤盘必须纹丝不动，他才肯开始一天的活计。这份近乎固执的认真，成了清河镇集市的一道风景，也成了一杆无形的“公道秤”。
这日清晨，市集格外拥挤。卖菜的老农、贩货的行商、挎篮的主妇，人声鼎沸。秤爷的摊位前也排起了小队。
轮到镇东头的张寡妇了。她拎来一小篮新摘的、还带着露水的栀子花，想换几个铜板给咳嗽的孩子抓药。买花的是镇上酒楼的采办，姓钱，出了名的精明刻薄。
“哟，张寡妇，这花蔫头耷脑的，也就我们酒楼肯要了。”钱采办随手将花篮子扔上秤盘。
“一文钱，先惠。”秤爷伸出手，声音平静。
钱采办不耐烦地摸出一个铜钱，扔进木匣。
秤爷这才看向那杆秤。秤杆微微下沉，稳稳地停在一个刻度上。 “西文半。”秤爷平静地报数，声音不大，却清晰。
钱采办脸一沉：“郑老头，你看清楚！这明明就是三文的重量！你这老眼昏花了吧？”说着，他手指似乎无意地在秤杆下方轻轻托了一下。
就这一下，极其隐蔽，秤爷却看得分明。那秤杆果然微微上扬了一点。 “手。”秤爷只说了一个字，目光如电，射向钱采办那只不老实的手。
钱采办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上却更强硬：“你什么意思？诬赖我？你这破秤准不准还两说呢！谁知道你是不是偏帮这寡妇？”
周围的人群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秤杆上。张寡妇局促地搓着衣角，低声道：“秤爷，要、要不算了，三文就三文……”
秤爷摇摇头。他缓缓站起身，从摊位下取出一个陈旧的红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铺着黄绸，躺着一枚磨损严重的旧铜钱。
“这枚‘天平通宝’，是洪武年间官制的第一版标准钱，重一钱二分。”秤爷将铜钱轻轻放在秤盘一端。那黄铜秤杆的另一端，竟不偏不倚，精准地悬停在空中，纹丝不动。
集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秤爷的规矩，但亲眼见他用这“标准”校秤，还是头一遭。
钱采办脸色煞白，哑口无言。 “西文半。”秤爷再次报数，语气不容置疑，“或者，你我现在就去衙门，用官秤再称一次？”
钱采办悻悻地掏出五文钱，扔在摊上，抓起花篮就想走。 “等等。”秤爷叫住他，从抽屉里数出半文钱（一枚铜钱用刀切开的半个），“找你的。” 接着，他转向张寡妇，将西文半钱仔细数给她，又额外从木匣中取出那枚最初收取的一文钱，塞回她手里：“这一文，退你。花好，该有个好价钱。”
张寡妇愣住，眼眶瞬间红了，捏着钱，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千恩万谢地走了。
人群散去，集市恢复喧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从那以后，清河镇的集市上，短斤少两的事情似乎少了些。买卖双方争执不下时，总会说一句：“走，去找秤爷称称！”
秤爷依旧每日校准他的秤，收他的一文钱。只是遇到实在困苦的，他有时会摇摇手，说一句：“下次一并给罢。”
他的背更驼了，眼神也没以前那么亮。但那杆秤，始终铮亮如新，分毫不差。
有人说，秤爷年轻时中过秀才，后来不知为何不再科举，守起了这杆秤。 有人说，那枚“天平通宝”根本不是祖传的，是他当年变卖了家传玉佩，从一位落魄的官银匠后人手里求来的。
秤爷从不解释。
他只是日复一日，守着那杆秤，守着那枚标准钱，收着一文文的公道钱，守着集市上最细微、也最沉重的——公道。
风吹日晒，那杆紫檀木的秤杆上，被他手握的地方，己微微凹陷下去，泛着深色的光泽。
像是一种无声的誓言。那枚落入木匣的铜钱声响，便是这誓言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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