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西有家不起眼的纸鸢铺子，门面狭小，屋檐下却总是挂满各式各样的风筝。鲤鱼、蝴蝶、苍鹰、蜈蚣……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铺主是个瘸腿老人，姓冯，大家都叫他“纸鸢冯”。
纸鸢冯的手艺是祖传的，据说他年轻时做的纸鸢能飞三天三夜不落地。如今他年岁大了，做的多是孩童玩物，但每只纸鸢的骨架上，都暗藏玄机——轻重、比例、引线孔洞，都经过精密算计，即便是三岁稚童牵着，也能稳稳飞上天。
他铺子里总弥漫着竹篾的清香和糨糊的微酸。老人终日坐在门口，就着天光削竹、糊纸、调色，动作慢条斯理，却自有一种奇异的韵律。
这日午后，城西忽然骚动起来。一队官兵押着个书生游街，罪名是“诽谤朝政”。书生浑身是伤，却仍挺首脊背，口中兀自念着“文死谏，武死战”。
人群中有个妇人突然哭喊着冲出来：“夫君！”却被官兵一脚踹倒在地上。
纸鸢冯正在给一只蝴蝶风筝点睛，闻声抬头，手中的画笔在风筝上拖出一道突兀的墨痕。
他认得那书生——常来他铺前站着，也不买风筝，只仰头看那些在空中飞舞的纸鸢，有时会喃喃自语“若能如纸鸢般俯瞰众生，便知这世间疾苦了”。
他也认得那妇人——前几天还来买过一只小燕子风筝，说是给病中的孩子解闷。
纸鸢冯垂下眼，继续勾勒蝴蝶翅膀上的花纹，只是笔锋陡然凌厉了几分。
傍晚时分，那妇人踉跄着来到铺前，双眼红肿：“冯老爹……求您……给我做个最大的风筝，要能飞得最高的那种……”
纸鸢冯看着她空空如也的双手——连买最便宜的风筝的钱都没有了。
“明天来取。”他沙哑道，也不问缘由。
妇人噗通跪下磕了个头，跌跌撞撞地走了。
当夜，纸鸢铺的油灯亮到三更。
老人从库房深处取出去年中秋扎的那只“九天玄女”风筝——三尺长的美人风筝，彩衣飘飘，本是预备献给知府小姐的寿礼。他拆开重糊，在美人衣袖内侧，用极细的墨笔写下密密麻麻的小字。
又取出一捆特制的“金睛线”——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却坚韧异常。他将线轴浸入药水，取出后晾干，线上便每隔数尺就显现出一个极小极淡的墨点，似有还无。
第二日，妇人如约而来。纸鸢冯将叠得整整齐齐的风筝交给她：“去城南放。东风起时放线，线尽莫收。”
妇人紧紧抱着风筝，又深深一揖，转身奔向城南荒地。
果然，东风渐起。那“九天玄女”乘风首上，越飞越高，彩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引得全城百姓仰头观看。飞到极高处时，风筝忽然猛地一颤，挣脱引线，随风向西飘去！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唯有纸鸢冯站在铺前，眯眼望着天空，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三日后，邻县传来消息：有人在西山脚下捡到一只极精美的风筝，风筝上写满了本地知府贪赃枉法的罪证！如今状纸己经快马送抵京城！
青州知府勃然大怒，下令全城搜查制作风筝之人。官兵冲进纸鸢铺时，老人正悠闲地给一只新风筝涂糨糊。
“说！那风筝是不是你做的？”衙役厉声喝问。
纸鸢冯抬头，眼神浑浊：“大人说什么风筝？小老儿近日只糊些小儿玩物。”
衙役翻箱倒柜，却找不出一丝证据——所有特制的金睛线都己用完，墨迹特殊的药水也早己倒进阴沟。
知府无奈，只得将老人拘了三天，终究审不出什么，又怕逼急了这老匠人再做出什么“风筝谏书”，只好放人。
纸鸢铺重新开张那日，街坊们都来看热闹。却见铺子屋檐下新挂出一只奇特的“百眼风筝”，上面密密麻麻画了上百只眼睛，在风中转动着，仿佛在凝视着每一个过往行人。
知府闻讯，气得摔了茶杯，却再不敢来找麻烦。
从此，青州城的孩童们发现，纸鸢冯的风筝越来越有趣了：有的会在空中翻跟头，有的能发出哨声，还有的能在风中展露出若隐若现的字迹……
每个黄昏，老人依旧坐在铺前做风筝。偶尔抬头望天，看见那些自由飞舞的纸鸢，便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有人说，那飞走的“九天玄女”最终落进了御史大人的后院。 有人说，纸鸢冯年轻时曾是京城最好的匠人，因不肯为权贵制鸢而入狱，瘸了腿。
老人从不辩解，只是手中的刻刀越发犀利，削出的竹篾薄如蝉翼，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纸鸢，飞向九霄云外。
世道再暗，总还有人愿意做那根细细的引线。 风筝再小，也能把一些东西，送到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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