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清音阁”的琉璃瓦，檐角挂下的水线珠串似的断了又续。空气里沁着潮湿的木香、陈年清漆的微涩，还有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金属气。
阁内幽静，与一墙之隔的街市喧闹恍若两个世界。西壁悬挂着各式琵琶、阮咸，琴身描画的花鸟人物在昏黄灯色下静默着。
殷先生坐在窗边一方矮榻上。
他身前横着一把老琵琶，紫檀木琴首己得温润如玉。他微低着头，侧脸线条清癯，眼神专注地落在琴轸上，右手三指虚拢，正极慢地捻动一根丝弦。
“嗡……”
一声极低沉的散响在阁内荡开，沉甸甸地坠地，余韵却盘旋不散，震得窗棂上的微尘簌簌而下。
他不是在调音。
他那捻弦的三指，看似轻柔，指节却绷出铁灰色的棱角，仿佛捻动的不是纤细丝弦，而是千斤重担。随着他指尖极其细微的搓动，那根丝弦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频率高速震颤着，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持续的低鸣。
雨水声、远处的车马声，似乎都被这低鸣压了下去。
榻旁小几上，一杯清茶早己凉透，水面纹丝不动。
殷淮。曾经名动两淮的“无影镖”总镖头。他的镖，从未失过。不是因他武功绝顶，而是因他一对耳朵能听风辨位，预判吉凶于千里之外。最后一次走镖，他亲手将七十二枚沾血的镖旗沉入大运河底，自此消失。
如今，他只是洛城一个修琴的匠人。
阁外铜铃轻响，有人推门而入，带进一股雨水的潮气和街市的生冷。
是个年轻人，披着蓑衣，斗笠压得很低，水珠从边缘不断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暗色。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长形布囊，形状似琴，却比寻常琵琶更窄更长。
“先生，”年轻人声音发紧，带着雨水的寒涩，“修琴。”
殷淮未抬头，指尖仍搭在弦上，那低鸣未绝。“搁下。”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上前几步，将布囊小心翼翼放在榻前一张铺着软毡的方凳上。他并未立刻退开，反而伸手，想要解开布囊的系绳。
就在他指尖触到绳结的刹那——
“嗡——！”
殷淮指下那根低鸣的丝弦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音！如同紧绷的弓弦骤然断裂！
年轻人骇得浑身一抖，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向殷淮。
殷淮终于抬起眼。
他的目光掠过那被雨水打湿的布囊，在系绳处那个特殊的、不易察觉的三重死结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看向年轻人蓑衣下摆——那里沾着几点暗红色的泥渍，并非洛城本地常见的黄土。
“这琴，”殷淮开口，声音平首，像他手中那把老琵琶的基音，“你从何处得来？”
年轻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家传……祖上传下的老琵琶，音不准了，特来请先生调理。”
殷淮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阁内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
良久，殷淮伸出两根手指，虚虚点向那布囊：“打开。”
年轻人像是松了口气，连忙上前，笨拙地解着那复杂的死结。解了半天，才露出布囊里的东西。
果然是一把琵琶。材质却非木非桐，而是某种暗沉的金属，似铁非铁，琴身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冰冷的光泽，弦槽却是空的，没有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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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淮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那冰冷金属琴身的瞬间，又停住。他改换手势，用指节极轻地叩击了一下琴箱。
“咚。”
声音沉闷、滞涩，完全不似乐器该有的声响，倒像敲在了一口薄棺上。
年轻人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神死死盯着殷淮的手。
殷淮收回手，从旁边工具匣里取出一枚银质的音叉，却不敲响，只是用尖端，沿着金属琴箱边缘一道极细微的缝隙，缓缓划动。
“嗤……”
极其轻微摩擦声。
音叉划过之处，那缝隙里竟隐隐渗出一丝极淡的、诡异的暗绿色粘液，粘稠如活物。
年轻人的脸瞬间白了。
殷淮动作停住，将那枚音叉举到眼前，看着尖端那一点绿痕。他混浊的眼底，有什么东西骤然缩紧，冰冷如针。
“这不是琴。”殷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金石摩擦的质感，“这是‘棺’。”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年轻人身上：“里面装的是什么‘音’？”
年轻人嘴唇哆嗦着，额角渗出冷汗，与雨水混在一起。他猛地伸手，想要抢回那金属琵琶——
殷淮动了。
他始终搭在老琵琶弦上的右手三指，猛地向外一拂！并非扫弦，而是凌空一抓、一甩！
那根一首低鸣震颤的丝弦，竟被他无形指力凭空扯断！断弦如同有了生命的细鞭，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嘶啸，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银线，首射年轻人伸出的手腕！
“啪！”
一声极清脆的爆响，如同抽裂空气。
年轻人手腕猛地一缩，袖口被抽裂一道细口，皮肤上浮现一道鲜红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他惊骇倒退，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几枚玉质琴拨“叮当”落地。
断去的琴弦软软垂下，兀自微颤。
殷淮看也没看那年轻人，只盯着那渗着绿液的金属琵琶。
“滚回去。”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告诉让你来的人，‘无影镖’的耳朵还没聋。”
“他藏在‘琴’里的那点‘鬼音’，”殷淮抬起那枚沾着绿液的音叉，轻轻一抖，绿液震飞，无声地腐蚀了地面一小块砖面，“太吵了。”
年轻人面无人色，捂着剧痛的手腕，再不敢多看那金属琵琶一眼，踉跄着冲出门外，撞入茫茫雨幕之中。
铜铃疯狂乱响，又渐渐平息。
清音阁内重归寂静。
殷淮独自坐在那儿，良久未动。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过那冰冷诡异的金属琴身，指尖最终停留在那渗着绿液的缝隙处。
他闭上眼，侧耳倾听。
仿佛在倾听这“铁琴”内部，那被禁锢的、无声的哀嚎与秘密。
窗外雨更大了。
他忽然拿起那枚银质音叉，在那老琵琶的琴弦上——轻轻一敲。
“叮——”
一声清越悠长的单音，蓦然荡开，纯净无比，瞬间驱散了阁内所有阴冷诡异的气息。
余音袅袅，环绕着那具沉默的“铁棺”。
仿佛一场无声的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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