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西,墨香街。空气里常年搅和着松烟墨的焦苦、宣纸的草木清气,还有石砚被清水浸润后散出的、若有若无的石头味儿。
“守拙斋”是这条街上最不起眼的铺子。门脸小,招牌旧。店里挤挤挨挨,一摞摞宣纸堆到房梁,青石地砖被磨得温润泛光。
秦老先生就窝在店最深处的角落里,终日与一方巨大的石砚为伴。
那石砚色如沉铁,砚堂开阔,边缘刻着模糊的云纹,笨重得像个磨盘。秦老总是弓着背,半张脸隐在昏暗里,枯瘦的手握着一块暗紫色的墨锭,沿着砚堂边缘,不紧不慢地打着圈儿。
“沙……沙……磨……”
声音单调,却有种奇异的韵律,能让人听着听着就走了神。清水一点点变作浓稠的墨液,幽深不见底,映不出一点光。
偶尔有熟客来,取预定的徽墨或湖笔,会笑着打声招呼:“秦老先生,磨墨呢?”
他只从鼻子里“嗯”一声,眼皮都懒得抬。客人也不恼,自顾自取了东西,放下银钱。都知道这老掌柜性子孤拐,除了对墨和砚,对什么都爱答不理。
没人记得,这双枯枝般的手,曾握的不是墨锭,而是一支重达六十西斤的玄铁判官笔。笔锋所指,江湖宵小闻风丧胆。他也不是什么秦老先生,而是官衙卷宗里那个一笔勾销过无数悍匪性命的,“铁笔判官”崔皓。
午后,阳光吃力地挤过高窗,落在砚堂里,那墨黑得愈发沉静。
店门口的铜铃“叮当”一响。
进来的是个生面孔。三十上下,穿着锦缎袍子,手指白皙,没沾过半点墨星。他踱着步,眼神在货架上扫过,带着挑剔。
“掌柜的,挑方好砚。”他开口,声音尖细,像瓷器刮擦。
秦老没应声,依旧磨他的墨。
那人也不介意,自顾自走到那方巨大的铁砚旁,伸出那白皙的手,似乎想摸摸砚台的质地。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冰凉的砚石时——
“别动。”
秦老的声音干涩沙哑,像很久没说话。
那人的手僵在半空。
秦老终于抬起头,昏花的老眼在阴影里浑浊不清:“这砚,不卖。”
锦袍人收回手,脸上堆起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老先生,好东西藏着掖着,多可惜。开个价?”
“不卖。”秦老低下头,继续磨墨,“沙……沙……”
锦袍人脸上的笑淡了点。他不再看砚,反而打量起秦老磨墨的手,那手腕稳得惊人,磨了多少时辰,墨汁的浓稠度竟无一丝偏差。
“老先生这磨墨的手艺,倒是绝了。”他似笑非笑,“不知道的,还当是在打磨什么神兵利器呢。”
秦老磨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有一下。
锦袍人像是没看见,转身踱到放宣纸的架子前,随手抽出一张上好的泾县宣,手指一捻:“纸也不错。就是不知……禁不禁得起‘火耗’?”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像根冰冷的针,刺破满室墨香。
秦老彻底停下了磨墨。
铺子里死寂。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市声。
他缓缓放下墨锭,那方铁砚里的墨汁幽深如潭,不起半点波澜。
“你要什么?”秦老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三日后,子时,城南废仓。”锦袍人不再掩饰,语调冰冷,“有批‘旧书’要运出城。劳烦老先生……用你这方最好的‘砚台’,给好好‘打包’一下。务必稳妥。”
这是黑话。意思是有一批烫手的赃物,要他这曾经的“铁笔判官”押运出城。
秦老沉默着,用一方湿布,慢慢擦净手上沾的墨渍。每一根手指,每一道皱纹里的黑,都擦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说:
“滚。”
锦袍人脸色一沉:“崔皓,别给脸不要脸!请你,是给你面子!”
秦老像是没听见,转身从柜子底下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打开,里面不是笔墨纸砚,而是一块块形状不规则、颜色暗沉的石头,像是从什么地方拆下来的碎碑。
他拿起一块掂了掂,然后,看也不看,反手向后一甩!
那石块带着一股沉重的风声,擦着那锦袍人的耳畔飞过,“砰”地一声闷响,狠狠砸进他刚才捻过的那摞泾县宣里!
整摞宣纸,被这块石头生生砸穿、压垮!碎纸纷飞。
而那锦袍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绺被劲风切断的发丝,正缓缓飘落在他肩头。耳边火辣辣的疼。
他猛地扭头,看见那石块嵌入货架深处,表面似乎还刻着模糊的字迹,像某个墓碑的残角。
秦老终于回过头,那双老眼第一次完全睁开,里面没有浑浊,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东西,”他指了指那堆碑石,“都在这儿。”
“告诉你后面的人,”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铁笔判官’的碑,我都自己背回来了。”
“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他拿起那块刚磨好的墨锭。紫黑色的墨锭,在他指间无声地碎裂,化作一撮细粉,从他指缝簌簌落下。
“再拿那些脏东西来污我的店,”他盯着那锦袍人瞬间惨白的脸,“我就用你,磨墨。”
锦袍人嘴唇哆嗦着,连退几步,撞在门框上,头也不回地跌撞出去,消失在街上的人流里。
铜铃兀自轻响。
秦老站了一会儿,然后弯腰,捡起那块砸穿了宣纸的残碑,用湿布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和碎纸,放回木箱。
他走到那方巨大的铁砚旁,看着里面幽深的墨。
良久,他伸出两根手指,探入墨中。
提起时,指尖己蘸饱浓墨。
他抬手,在那沉铁色的砚堂边缘,那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轻轻一点。
然后手腕悬空,疾走龙蛇!
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根本不是在写字,而是在施展一套凌厉无比的笔法!指尖的浓墨被急速抽取,化作一道道凌厉无比的抽象线条,如同无形的剑气,刻入砚石!
片刻之后,他收手。
指尖己无半点墨迹。
而那方砚台的云纹深处,多了一个极淡、极深、几乎看不见的墨点。那墨点似乎己经彻底吃进了石头里,再也擦不掉。
秦老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竟带着一丝极细微的金铁颤音。
他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溅落在砚台周围的墨点,动作缓慢,恢复了一个寻常老掌柜的迟钝。
阳光偏移,不再照亮砚堂。
那方沉铁巨砚静静地伏在角落,幽深如故。
只是偶尔,当街上车马驶过,震动地面时,那砚堂里浓稠的墨液表面,会极其轻微地、荡开一丝涟漪。
像是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刚刚在那墨海最深处,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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