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西，槐荫巷。日头晒不透浓密的槐树叶子，只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老槐树特有的微甜微涩的气息，混着谁家灶上熬煮的米糊香。
巷底小院的门常开着，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葫芦，刷着清漆，油亮亮的。院里晒着些小衣裳、尿戒子，风一吹，飘飘荡荡。
苏婆婆就坐在院中的小杌子上，脚边放着一个笸箩，里面是各色丝线和剪好的软布。她手指粗短，指节因常年的浆洗而有些变形，却异常灵巧。针尖在细棉布上游走，发出极轻微的“簌簌”声，一件红肚兜上很快绽开半朵歪歪扭扭的莲花。
几个妇人围坐在旁，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婴孩，交流着育儿经，抱怨着夜里的哭闹。苏婆婆偶尔抬头，眯着眼笑一笑，眼角的皱纹堆叠得慈祥，并不多话。她只是接过一个闹觉的孩子，那孩子到了她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奶香气，抽噎几下，竟渐渐安静下来。
她是这巷子里最受欢迎的稳婆。经她手接生的孩子，仿佛都格外好带。谁家媳妇有了身子，必早早来请她摸一摸脉，讨个心安。人们都说，苏婆婆的手，有安神定魂的魔力。
没人知道，这双轻抚过无数新生儿脊背、揉捏过无数产妇腰腹的手，曾经扣的不是绣花针，而是三寸七分长的“断魂针”。那针淬炼阴寒，专破气海丹田，中者武功尽废，形同痴傻。她也不是什么苏婆婆，而是令江湖上诸多采花淫贼、虐杀妇孺之徒闻风丧胆的“罗刹针”苏晚晴。
日头西斜，妇人们抱着孩子陆续散去。小院安静下来，只剩槐叶沙沙作响。
苏婆婆收拾起针线，准备关门。
巷口突然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压抑的抽泣。一个头发散乱的年轻男人背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妇人冲进院子，后面跟着几个慌乱的亲戚。
“苏婆婆！救命！我娘子她……她突然就不好了！”男人声音带着哭腔，脸色煞白。
那妇人被小心放在院中的竹榻上，面如金纸，汗出如浆，身下的裙裾己被鲜血浸透大片，颜色发暗。空气里立刻弥漫开一股浓重的、令人不安的血腥气。
是产后血崩。极其凶险。
亲戚们乱作一团，哭的哭，喊的喊。男人扑通一声跪在苏婆婆面前，不住磕头。
苏婆婆脸上的慈祥笑意瞬间消失。她没扶那男人，只快步走到竹榻前，枯瘦的手指搭上产妇冰凉的手腕，又极快地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
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温和的老妇，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专注。那目光锐利得能剥开皮肉，首透脏腑。
“都出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斩断了所有嘈杂，“烧热水，越多越好。快！”
人们被她的气势所慑，连滚爬爬地退到院外，只剩那个跪着的男人。苏婆婆看他一眼：“你也出去。关门。”
男人被她眼中从未见过的寒光惊住，讷讷地退了出去，拉上了院门。
院内死寂。血腥味更浓了。
苏婆婆迅速解开产妇的衣衫，露出小腹。那原本孕育生命的部位，此刻却像一个漏了的袋子，生命正从中飞速流逝。
她转身从屋里提出她的旧药箱，打开。最上面是剪刀、纱布、寻常草药。她拨开这些，露出底层。
底层衬着墨绿色的绒布，上面整整齐齐排列着——针。
不是绣花针，而是长短不一、细若毫芒的金针与银针，针尾缀着极细微的不同颜色的宝石碎粒，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幽冷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绵长得惊人，小院里流动的风似乎都为之凝滞一瞬。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变得稳如磐石。
她出手如电。
指尖捻起数根金针，看也不看，便精准无比地刺入产妇小腹周围的几处大穴。针入极深，手法奇诡，或捻或弹，或挑或颤。每一针落下，产妇冰冷的身躯便微不可察地痉挛一下。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她也无暇擦拭。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几根细针之上。
若有绝顶的武学高手在此，必定惊骇欲绝。这哪里是医术？这分明是一门极其阴狠酷烈、用以废人武功、断人生机的独门针法！此刻，却被她以逆天的手段，强行催发产妇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先天元气，锁关固脱，与阎王夺命！
针尾的宝石碎粒因高速的震颤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汇成一种诡异的调子。
院外的人屏息等着，只听得见自己疯狂的心跳。
突然，院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被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噗”声打破。
像是针尖刺破了什么薄膜。
紧接着，竹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真实无比的呻吟！
院外的男人猛地抬头，几乎要冲进去。
又过了仿佛极其漫长的一刻，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苏婆婆站在那里，脸色是力竭后的灰白，背脊却挺得笔首。她的青布衣衫前襟，溅上了几点暗红的血斑，如同雪地落梅。
“血止住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进去个人，擦洗收拾。按这个方子立刻去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她递出一张不知何时写好的药方，字迹凌厉如刀锋劈砍，完全不像一个老妇的手笔。
男人狂喜过望，又要下跪。
苏婆婆却侧身让过，目光越过他，投向巷子尽头逐渐沉落的夕阳。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仿佛透过这喧闹的生死，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指尖，还拈着一根最长的金针。针尖上，挑着一小块极细微、暗黑色的凝固血块。
那是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堵塞了生机的东西。
她指尖微颤，那血块落入尘土。
然后，她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某种厌倦又某种执念的动作，将那根救命的金针，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插回发间。
那根曾取人性命、亦夺回生命的针，此刻隐没在她灰白的发髻里，成了一个寻常的、不起眼的簪子。
她不再看身后院内劫后余生的忙乱与喜悦，只是慢慢走回屋里，关上了门。
窗外，槐叶依旧沙沙作响。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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