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南,天热得像是下火。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里头发慌。街面上的青石板被晒得滚烫,隔着鞋底都觉着烙脚。
“快活林”剃头棚就支在街口一棵老槐树下,油布棚顶遮着毒日头,西面通风,倒是比屋里凉快些。
剃头匠老崔是个闷葫芦。五十上下年纪,精瘦,黑黄面皮,总耷拉着眼皮,像是睡不醒。他手艺是祖传的,一把剃刀使得出神入化。热水闷透的毛巾往客人脸上一敷,待毛孔张开,剃刀在牛皮上“噌噌”荡几下,刀锋贴着皮肤走过,又轻又快,嗤嗤啦啦,胡须应声而落,半点不伤皮肉,末了再用冷水毛巾一激,那叫一个通透爽利。
老崔话少,客人也乐得清静,闭眼享受这片刻凉爽。棚子角落里,总坐着几个摇蒲扇的老头,听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说些东家长西家短,偶尔也提几句道听途说的江湖传闻。
老崔只是听着,手里活计不停,那双总是半阖着的眼睛里,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光。
这天晌午,日头最毒的时候,街上行人稀少。老崔刚给一个老主顾刮完脸,正用软布擦拭他那把宝贝剃刀。刀身窄长,亮得晃眼,映出他模糊平静的面容。
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个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用汗巾捂着半边脸的男人冲进棚子。那男人穿着绸衫,但皱巴巴沾着尘土,露出的半边脸肿得老高,指缝里渗出血丝,眼神又痛又怒。
“匠人!快!给我们掌柜的瞧瞧!”为首的一个疤脸汉子粗声粗气地喊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崔脸上,“他娘的被个不开眼的小崽子用碎瓷片划了脸!”
老崔撩起眼皮,看了看那受伤的掌柜,又耷拉下去,慢吞吞地将剃刀擦净,插入刀鞘。
“我这儿只剃头,刮脸。”他声音沙哑,没什么起伏,“伤口得去医馆。”
“废什么话!”另一个汉子不耐烦地一拍放着工具的木案,震得盆里的水荡出来,“让你弄就弄!把手给我洗干净了,弄不好,拆了你这破棚子!”
那受伤的掌柜痛得龇牙咧嘴,勉强抬起手摆了摆,示意手下别吵。他看向老崔,忍着痛道:“崔师傅……嘶……远近都知道你手稳,刀快。帮个忙,清理一下,止住血就成……回头必有重谢!”他说话间扯动伤口,又是一阵抽气。
老崔沉默着,目光落在那条捂着脸的汗巾上,血渍还在缓慢扩大。
角落里摇扇子的老头们都屏住了声,收音机里的戏文也忘了听,紧张地看着这边。
半晌,老崔终于动了。他转身去盆架那边,慢条斯理地重新打了一盆清水,又兑了点热水,试了试温度。然后拿过一块新的白毛巾,浸透,拧得半干。
他走到那掌柜面前,示意他坐下。
掌柜迟疑着坐下,慢慢放下捂着脸的汗巾。
伤口从颧骨斜划到嘴角,皮肉翻卷,血流不止,看着颇为骇人。确实像是被尖锐的碎瓷所伤。
老崔用热毛巾轻轻敷在伤口周围,清理血污。他的动作很轻,很稳,手指避开伤口,只处理周边。
那几个大汉稍稍松了口气,眼神却仍紧紧盯着。
老崔换了一盆干净水,再次拧了毛巾。这一次,他却没有立刻敷上去。他的目光凝在伤口深处,某个极其细微的、反光的小点上。那不是碎瓷。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只有一瞬。
然后,他像是无事发生,继续用毛巾清理。但这一次,他擦拭的轨迹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清理,而是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力道,仿佛在抚平某种躁动。
他的手指,偶尔会极快地、几乎看不见地拂过伤口附近的几个点。
那掌柜原本因疼痛而紧绷的身体,竟奇异地松弛了一些,血流的速度也似乎减缓了。
老崔转身,打开他那个老旧的红木工具箱。最上面是推子、剪刀、梳子。他拨开这些,下面是一排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剃刀,还有刮刀、耳耙等小工具。
他的手指在那排工具上掠过,没有拿起任何一把刀,而是拈起了一根——探针。
极细,银亮,尾部有个小钩。
角落里的一个老头“咦”了一声,似乎没见过剃头匠用这个。
老崔回到掌柜面前,半蹲下身,凑近那伤口。他的呼吸变得极轻极缓。
那几个大汉顿时又紧张起来:“你拿针做什么?”
老崔像是没听见,全神贯注于那伤口。他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极其稳定地轻轻按住伤口两侧,露出深处。
银亮的探针,悄无声息地探入翻卷的皮肉之中。
动作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下一刻,他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一挑。
一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碧绿色芒星,被探针尾部的钩子带了出来,黏在针尖上。
那绿芒一离开皮肉,竟似活物般微微扭动了一下,随即迅速黯淡、固化,变成一粒比沙子还细的、 dead 沉的绿色碎屑。
老崔不动声色地将探针尖在那块沾血的汗巾上一抹,绿屑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除了老崔自己,棚内无人看清他究竟取出了什么。在旁人看来,他只是用探针清理了一下伤口深处可能存在的脏东西。
首到此时,老崔才淡淡开口,像是回答刚才汉子的问话:“有脏东西,不取出来,伤口烂得更快。”
他扔下探针,再次用干净的湿毛巾擦拭伤口。这一次,血流明显止住了大半。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些白色药粉洒在伤口上。那是他常备的、用来止血消炎的普通刀疮药。
然后,他用干净的纱布给掌柜简单包扎了一下。
“好了。”老崔首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两天内别沾水。”
那掌柜摸了摸包扎好的脸,疼痛大减,顿时轻松不少,连声道谢,让手下拿出不少银元放在案上。
老崔看也没看那些钱,只是拿起他那把宝贝剃刀,又开始擦拭,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不洁之物。
一群人簇拥着掌柜千恩万谢地走了。
棚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知了还在叫。
角落里的老头们议论起来。 “老崔可以啊,还有这一手?” “啧,那伤口看着就吓人,他愣是给止住血了……” “到底是老手艺人了,见得多……”
老崔依旧擦拭着剃刀,刀面光可鉴人,映出槐树的枝叶,也映出他此刻低垂的眼帘。
无人看见,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比刀锋更冷的厉色。
“碧磷砂……”他在心里默念出这个名字。这不是碎瓷划伤,这是蜀中唐门旁支一种极阴毒的暗器,细如微尘,见血疯钻,一旦入体,不出三日,毒发攻心,浑身溃烂流碧血而亡。
使这毒的人,就在刚才那几人之中。
是那个疤脸汉子?还是那个一首盯着他工具箱的瘦子?
老崔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剃刀插入鞘中。
刀归鞘,杀气敛。
他拿起案上的银元,掂了掂,扔进脚边一个装钱的破瓦罐里,发出“当啷”几声脆响。
然后,他拧了一把凉毛巾,盖在自己脸上,往后靠在竹椅里,像是被这午后的暑气蒸得倦了,沉沉睡去。
只有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节微微凸起,依旧稳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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