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西，毗邻贫民窟的“清远驿”早己不复当年官道繁忙的景象。驿馆破败，门庭冷落，只后院一排低矮马厩还偶尔传来几声疲惫的响鼻。空气中常年混杂着干草霉味、马粪臊气和廉价豆饼的酸腐气。
老秦头是驿馆唯一还留下的老驿卒，或者说，是看管这堆废弃产业的人。花白头发，脊背佝偻得像一张拉坏的弓，脸上皱纹纵横，如同被车轮反复碾过的干泥地。他整日裹着一件油光锃亮、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羊皮袄，提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马厩、草料房和空荡荡的驿舍间蹒跚踱步，沉默地添些草料，或者只是对着某处断垣残壁发一会儿呆。
偶尔有实在找不到宿头的行脚商人或落魄旅人，花几个铜板，也能在漏风的驿舍里蜷缩一宿。老秦头收钱，递过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便不再多看一眼，仿佛来者与厩中牲口无异。
无人知晓，这双添料喂马、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曾于陇右风雪之中，一日一夜奔袭八百里，传递过决定十万大军生死的鸡毛军令。他更不姓秦，而是二十年前名震河西、人称“踏雪无痕”的驿道飞羽，薛红翎。那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朔方之战后，飞鸟尽，良弓藏，他便如雪泥鸿爪，消散于官牒文书之中。
腊月二十三，小年。天色阴沉得像块浸饱水的脏抹布，零星飘着细雪粒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驿馆破旧的大门被人“哐当”一声推开，寒风卷着雪沫倒灌进来。
三个披着厚重斗篷、风帽压得极低的人影闯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从外面带来的凛冽寒气和不属于此地的肃杀之意。为首之人身形高大，即使弓着背，也难掩其挺拔，斗篷下摆沾满泥泞雪水，靴子是上好的乌皮官靴，却磨损得厉害。
“驿丞！速备三匹快马，要脚力最好的！再备足三日干粮清水！”身后一名随从上前一步，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甩出一小块碎银，叮当落在老秦头脚边的破木桌上。
老秦头正就着一盏油灯，费力地修补一副破旧的马鞍辔头。他抬起浑浊的老眼，在那三人身上慢慢扫过，目光在他们斗篷下隐约可见的兵器轮廓和靴子的磨损程度上停留了一瞬。
他摇摇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没马了。最后几匹老的，拉去汤锅铺子了。”他指了指空荡荡的马厩，“干粮也没有。自己灶上，还有点昨日的冷粥。”
“放肆！”那随从怒喝，手按向腰间，“误了大事，你有几个脑袋……”
为首的高大男子却抬手止住了随从。他上前一步，风帽下露出一双深陷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眼底布满血丝，却依旧带着久居人上的威压。他仔细打量着老秦头，看着他佝偻的身躯、破烂的皮袄、以及那双在油灯下稳定地握着皮锥和麻线的手。
“老丈，”男子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我等确有十万火急之事，需即刻赶往潼关。附近可能买到脚力？”
老秦头停下手中的活计，与那男子对视片刻。驿馆内只剩下寒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
忽然，老秦头像是被什么呛到，猛地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那盏油灯也跟着晃悠，光影乱颤。
三名来客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红尘隐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警惕地看着他。
咳了半晌，老秦头才缓过气，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喘着粗气道：“往东……十里，柳树屯，有个张姓马贩子……或许……或许还有几匹驽马……”他说话断断续续，气息微弱。
男子深深看了老秦头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衰老的皮囊，看到内里去。最终，他抱拳微微一礼：“多谢老丈指点。”
说完，不再停留，转身便带着两名随从大步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漫天的风雪之中。
驿馆重归死寂。
老秦头脸上的痛苦和虚弱瞬间消失无踪。他缓缓首起腰，那双浑浊的老眼变得清明冷冽，如同雪地里的寒星。
他走到门口，风雪立刻扑打在他脸上。他眯着眼，望着那三人离去方向的地面——积雪上留下的脚印，深浅、间距、发力方式……尤其是为首那男子的。
看了片刻，他缓缓关上门，插上门栓。
他回到那盏油灯旁，却没有继续修补马鞍。他伸出方才剧烈咳嗽时捂过嘴的手，摊开。
掌心之中，并非唾沫星子，而是一枚小小的、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令牌上没有任何花纹，只刻着一个数字——“柒”。
这是内卫“铁鹞子”的身份牌，持此牌者，拥有先斩后奏之权，所至之处，如帝亲临。
方才那剧烈咳嗽的掩饰下，他以无人能察的速度，从那名高大男子斗篷内袋里，“取”出了这枚令牌。
他将令牌凑到油灯下，手指着那个冰冷的数字“柒”，眼神复杂变幻。铁鹞子第七卫，不在京中护卫圣驾，却如此狼狈焦急地出现在这废弃驿路，要赶往军事重镇潼关……
老秦头猛地攥紧令牌，玄铁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快步走到驿馆最深处一间堆放杂物的破屋，挪开几个破麻袋，露出底下的一块松动的地砖。撬开地砖，里面是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
解开油布，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张保养得极好的硬弓，弓身暗紫，弓弦乌黑，旁边还有一壶同样精心保管的雕翎箭。
他抚摸着冰冷的弓身，如同抚摸老友的脊背。
窗外，风雪愈烈。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最终，没有拿起弓箭。
他只是将那块玄铁令牌重新用油布包好，塞回地砖之下，将一切恢复原状。
然后，他走回前厅，重新拿起那副未完成的马鞍辔头，就着昏黄的油灯，一针一线地继续缝补起来。
针脚细密，一如从前。
只是那双稳如磐石的手，偶尔，会极其轻微地颤抖一下。
仿佛感受到二十年前陇右的风雪，正穿越时空，再次呼啸着扑打而来。
桌上的油灯，灯苗不安地跳动着。
将老人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扯得忽明忽暗，如同一幅动荡不安的、关于往昔与未来的巨大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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