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午后微雨。胭脂水粉的气息混杂着绫罗绸缎的熏香,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氤氲不散。“凝香阁”是东市颇有名气的胭脂铺,门面雅致,檐下悬着鎏金铃铛,风过时叮咚作响。
铺内玲珑,多宝格里陈列着各色瓷盒、玉罐、象牙梳篦。掌柜云娘,三十许人,容貌只是清秀,却自有一股动人的风致。她总是坐在窗边一方铺着软缎的案前,手持一柄银签,或是调制新的口脂,或是为贵客试妆。她指尖灵巧,对色彩、质地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经她手点缀过的面容,总能扬长避短,焕发独特光彩。城中贵女名媛,多信她的手艺。
无人知晓,这双调配胭脂、勾勒眉峰的手,曾于深宫之内,为宠妃描画过倾国之妆,亦能于无声处,以花粉麝香为引,调配出令人容颜渐损、心神恍惚的“缠绵散”。她更非寻常商贾,而是五年前因“椒房案”牵连,侥幸脱身、隐姓埋名的尚服局司饰女官,苏绾儿。
雨丝渐密,敲打着窗棂。
铺门上的金铃轻响,一名身着青色官袍、腰系银带的内侍省宦官低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宦官面皮白净,眉眼低顺,声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掌柜的,速备上好的茉莉头油、蔷薇露,还有……止血生肌的玉容散,要快!”
云娘放下银签,起身微微一福:“公公稍坐,即刻备来。”她目光飞快扫过宦官袍角一处不显眼的暗色污渍,那颜色深沉,绝非雨水或寻常污垢。
她转身从多宝格取物,动作依旧从容,耳畔却捕捉到那宦官极力压低的、对随从的吩咐:“……动作都轻些,莫要惊动外人……娘娘凤体违和,需得尽快回宫……”
云娘的心猛地一沉。宫中嫔妃若有微恙,自有太医署和宫内尚药局,何须内侍冒险出宫来这市井店铺采买?除非……这伤,或这病,见不得光。
她将所需的瓷瓶玉盒放入一个锦匣中,双手奉上。那宦官看也不看,示意小太监接过,抛下一锭金子,转身便要走。
“公公留步。”云娘忽然开口,声音温软。
宦官脚步一顿,疑惑回头。
云娘从案上取过一个小巧的剔红胭脂盒,不过拇指大小,递了过去,神色关切:“此盒中所盛,并非胭脂,乃是民女家传的‘安神香膏’,取百花之精,凝神静气最是有效。或可……为贵人稍解烦忧。”她话语含蓄,眼神却意有所指地瞥过那袍角的污渍。
宦官盯着那小小的胭脂盒,又看看云娘平静无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他迟疑片刻,终是迅速接过,纳入袖中,低声道:“多谢掌柜好意。”旋即匆匆离去,金铃乱响一阵,复归寂静。
云娘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方才那宦官转身时,她看得分明——他后颈衣领内侧,蹭上了一道极淡的、珊瑚红色的口脂痕。那色泽与质地,正是去岁腊八,她亲手为那位因“冲撞圣驾”而被贬入冷宫的徐婕妤调制的“岁寒红”!
徐婕妤……内侍省的人……带着疑似血迹的污渍……急需止血生肌的药粉……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回窗边案前。案上,还放着刚才调制一半的口脂,艳如丹霞。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蘸了一点那鲜红的膏体,却迟迟无法落向一旁试妆用的绢帛。
镜子里,映出她自己略显苍白的脸。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五年前,那个同样下着微雨的午后,冰冷的宫廷甬道,被无声拖走的侍女,还有徐婕妤那时而癫狂时而清醒、却总拉着她的手哀求“绾儿,救我”的绝望眼神……
窗外,雨声渐急,敲打得人心慌。
云娘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
她拿起案上那盒鲜红的口脂,走到角落的火盆边,连盒带脂,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火焰猛地舔舐而上,吞噬了那抹艳色,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腾起一股奇异的花香与焦糊气。
她看着那火焰,目光沉静,仿佛也焚烧掉了某些不该存在的犹豫与牵连。
然后,她回到案前,拿起那柄银签,蘸了清水,开始慢慢地、极其仔细地清洗案上所有调色的器具。
动作舒缓,一如往常。
只是那双总是稳如磐石的手,今日,却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指尖那抹虚幻的、灼人的鲜红。
更洗不掉那弥漫在鼻尖、越来越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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