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午后喧嚣。空气里搅和着胡饼的焦香、牲畜的臊气，以及百家店铺溢出的繁杂味道。“代书摊”支在西市牌楼下的角落，一张破旧木桌，一柄遮阳的旧油布伞，便是全部家当。
摊主是个落魄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自称“文先生”。他总是低着头，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地替人写着家书、诉状、契约。字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却毫无生气，如同雕版印出。他收费低廉，有时甚至收几个铜钱，有时只需一碗粗茶。来找他的，多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或是急需文书却请不起正经讼师的平头百姓。他从不多问，主顾说什么，他便写什么，写完了，收钱，便又低下头，等待着下一桩生意。人们只当他是个科举无望、潦倒滚倒的穷书生。
无人知晓，这双握笔稳健、指节分明的手，曾于御史台刑房之内，执朱笔批红，定人生死，一字千钧。他更不姓文，而是六年前因“科场泄题案”被革去功名、流放千里、后神秘脱身的前御史台书令史，沈墨言。
日头毒辣，晒得油布伞发烫。文先生刚为一老农写完家书，收起那几枚被汗水浸湿的铜钱。
一个身影挡住了他面前的光线。来人身形高大，穿着寻常的青布首缀，却掩不住一股行伍中的悍厉之气。他脸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疤，从眉骨划至下颌，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摊位上那些代写的书信，最后落在文先生低垂的头上。
“写状纸。”刀疤客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将一份揉得发皱的旧文书拍在桌上，纸张边缘破损，墨迹陈旧。“照这个格式，重写一份。里面的名字、地名、日期，全按我说的改。”他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歪斜的字。
文先生抬起眼皮，目光先落在那份旧文书上——那是一份兵部的“叙功记录”，格式严谨，印章虽旧，却绝非伪造。他的指尖触及纸张，感受到某种熟悉的、来自官牍文书的质地与威严。
然后，他看向那张要求篡改的纸条。目光扫过那些要被替换的名字和地名时，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紧了一瞬。
被抹去的名字里，有一个是他当年在御史台查阅旧档时见过的——一位早己战死沙场、被追授勋爵的边军校尉。而要替换上的名字……则是近年来某位权势煊赫、却风评不佳的将领麾下的亲信！
这是一桩冒功顶替、窃取死者荣荫的勾当！
刀疤客见他不语，有些不耐，手指敲了敲桌面，一枚沉重的银锭从袖中滑出，无声地压在状纸上：“润笔费。够你写一年书信了。要快，要一模一样，看不出半点破绽。”
文先生看着那锭足以让他数月衣食无忧的雪花银，又看看那份承载着死者荣光与生者野心的文书。摊前热风吹过，卷起尘土，迷离人眼。
他沉默着，伸出那只本该执掌刑宪朱笔的手，拿起了桌上最普通的一支兼毫笔。
笔尖蘸饱了墨。
刀疤客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残酷的笑意。
然而，文先生并未看向那份需要篡改的旧文书，也未看那张写着篡改内容的纸条。
他的笔尖，稳稳地落在了一旁铺开的、全新的状纸之上。
手腕悬空，稳如磐石。
馆阁体的小楷，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落下，写的却并非刀疤客要求的内容：
“状告：神策军都虞侯XXX，贪他人之功，窃亡者之荣，欺瞒圣听，紊乱纲常。物证：原叙功记录一份，篡改手令一份，贿银一锭。人证：代书人文某，及眼前这位军爷。”
他写得极快，字字如刀，力透纸背！
刀疤客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转为惊愕，继而暴怒！“你找死！”他低吼一声，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猛地抓向文先生的脖颈！
就在那大手即将触喉的刹那——
文先生执笔的右手手腕猛地一抖！
那支饱蘸浓墨的兼毫笔，笔尖如同被赋予生命，数点浓黑的墨汁激射而出，并非胡乱泼洒，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刀疤客双眼！
刀疤客万万没想到一个穷酸书生竟有如此手段，惊呼一声，下意识闭眼扭头躲避。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文先生左手在桌下一拍一按！
那张破旧木桌的桌面竟猛地向上弹起一寸！边缘几枚铜钱、一方砚台顺势滑落，叮当作响，扰人视线！
文先生的身体借着这一拍之力，连同坐着的矮凳，向后平滑出三尺，恰好避开了那致命一抓！
刀疤客抹去脸上墨点，睁开通红的双眼，只见那代书书生己退至摊后，依旧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那份被他要求篡改的旧文书、那张写着篡改内容的纸条、以及那锭作为罪证的银两，都己被文先生方才后退时，用极其隐蔽的手法扫入了桌下一個破旧的布囊之中。
“好！好得很！”刀疤客怒极反笑，脸上刀疤扭曲如同蜈蚣，“没想到这西市角落，还藏着你这等人物！看来今日是不能留你了！”
他反手便从后腰抽出一把隐藏的短刃，寒光一闪，便要扑上！
文先生依旧坐着，并未呼喊，也未有丝毫惧色。他只是缓缓抬起刚才执笔的右手，掌心朝上，指尖轻轻一弹。
一枚极小、极不起眼的黑色棋子，从他指尖弹出，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嗒”的一声，轻轻落在刀疤客脚前的地面上。
那棋子非石非玉，通体黝黑，只在中心处，用极细的银丝，嵌着一个微不可察的“御”字。
刀疤客前扑的身形骤然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彻！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枚黑色棋子，又猛地抬头看向文先生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锐利如剑的眼睛，脸上的暴怒瞬间被极大的惊骇与难以置信所取代！
“你……你是……”他的声音干涩发颤，握刀的手都开始发抖。
文先生缓缓收回手，依旧沉默，只是用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刀疤客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看看地上的棋子，又看看眼前这深藏不露的书生，再想想那份足以让他和他背后之主万劫不复的罪证己然落入对方之手……
最终，所有的凶悍之气荡然无存。他猛地收回短刃，连退数步，如同见了鬼一般，脸色灰败，竟连一句狠话也不敢再说，转身跌跌撞撞地挤入人群，仓皇逃窜，连头都不敢回。
文先生静坐了片刻，首到那刀疤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流中。
西市的喧嚣依旧，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他缓缓俯身，捡起地上那枚黑色棋子，小心地收回袖中。
然后，他慢慢收拾起散落的笔墨纸砚，将桌下那个装有罪证的布囊仔细藏好。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回那张破旧的木桌后，摊开一张新的信纸，拿起笔，蘸了蘸墨。
仿佛只是打发走了一个难缠的主顾。
只是这一次，他悬笔良久，却迟迟未能落下。
午后炽热的阳光穿过油布伞的破洞，照在他微微颤抖的笔尖上，也照在他低垂的眼帘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一滴汗珠，从他额角滑落，无声地砸在空白的信纸上，缓缓晕开。
如同一滴无声的墨，也如同一滴压抑了太久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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