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如同撕裂雨幕的利刃，穿透“安和苑”压抑的死亡气息，最终消失在通往市中心医院的方向。暴雨依旧滂沱，冲刷着这座陈旧公寓楼的每一寸外墙，仿佛要洗刷掉那沉积了十年的罪恶尘埃，却又显得如此徒劳。
市中心医院，急诊留观病房。
惨白的灯光，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构成了一个与“安和苑”那腐朽死亡气息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机械感和生命维持意味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
陈老太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薄被单，脸色依旧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几缕花白枯槁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她的手臂上插着输液针，透明的药液正缓慢地滴入她的静脉。氧气面罩覆盖着她的口鼻，随着她微弱的呼吸，面罩内侧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雾。
钱颢哲坐在病床旁的硬塑椅子上，警帽放在膝头，深蓝色的警服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肃穆。他微微前倾着身体，深邃锐利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病床上昏迷的老人，眼神里没有了惯常的冷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滞的凝重和悲悯。秦明己经返回现场配合技术中队进行更细致的勘查和尸骸提取工作。钱颢哲选择留在这里，一方面确保陈老太的安全，另一方面，他知道，当这位老人醒来，她将是解开这桩尘封十年血案最关键、却也最痛苦的钥匙。
时间在冰冷的“嘀嗒”声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黄昏。
不知过了多久，陈老太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钱颢哲的身体瞬间绷紧，目光更加专注。
那颤动极其微弱，如同蝴蝶濒死的振翅。紧接着，她的眉头痛苦地蹙起，干裂的嘴唇在面罩下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的、意义不明的呻吟。
“呃……”
她的眼皮开始剧烈地挣扎，仿佛在与沉重的梦魇搏斗。浑浊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转动。
钱颢哲没有出声惊扰，只是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在几次徒劳的尝试后，陈老太的眼皮艰难地、如同推开千斤闸门般，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茫然。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初只有一片空洞的、没有焦距的茫然。仿佛灵魂还未完全归位，只是躯壳本能地苏醒。她呆呆地望着头顶惨白的天花板，眼神涣散，没有任何反应。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微微波动了一下。
钱颢哲依旧没有出声。他看着她，如同观察一只刚刚脱离险境、惊魂未定的脆弱生物。
几秒钟的绝对空白之后，陈老太的瞳孔开始缓缓聚焦。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惨白的天花板，扫过冰冷的输液架，扫过悬挂着的药液袋……然后，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缓缓地、迟钝地，落在了坐在床边的钱颢哲身上。
深蓝色的警服……肩章……帽徽……
当这些象征着秩序和调查的符号映入她混沌的眼帘时——
“轰！”
仿佛有某种开关被瞬间触发！
墙洞！
深褐色的干瘪尸体！
扭曲的蜷缩姿势！
右耳垂下方……那个暗红色的、水滴状的胎记！
如同地狱的幻灯片被强行插入大脑！那极度恐怖、极度凄惨的景象，带着浓烈的尸臭和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充满了极致惊骇和痛苦的嘶叫，猛地从氧气面罩下爆发出来！虽然被面罩阻隔变得沉闷，却依旧尖锐刺耳！陈老太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向上弹起！枯瘦的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抓挠！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和绝望！仿佛那具尸骸正从虚空中扑向她！
“陈女士！冷静！冷静！”钱颢哲反应极快，立刻起身，用沉稳有力的双手，轻轻但坚定地按住她剧烈挣扎的双肩，防止她扯掉输液针和氧气面罩，“这里是医院！您安全了！冷静下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陈老太的恐惧。
“鬼……鬼啊！墙……墙里有鬼！秋儿……秋儿在墙里！他……他看着我！他恨我！他恨我把他推出去！他恨我啊——！”陈老太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氧气面罩的边缘和枕巾。她的身体在钱颢哲的压制下依旧剧烈地颤抖，眼神狂乱，充满了对那恐怖景象的惊惧和对自我深深的、扭曲的责难！她将墙内尸骸的惨状，与她记忆中“亲手将孙子推出门外导致其死亡”的自责，瞬间扭曲地链接在了一起！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惧感几乎要再次将她吞噬！
“不是您的错！陈女士！林秋的死，不是地震！不是您的错！”钱颢哲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重锤敲击，试图击碎她自我构建的罪责牢笼，“他是被人害死的！被人封进了墙里！您看到的是证据！是有人犯下的滔天罪恶！您没有害他！您当年推开他，是为了救他！”
钱颢哲的话语，像一盆冰水，带着残酷的真相，狠狠浇在陈老太混乱燃烧的意识上。
她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狂乱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短暂的、茫然的空白。
“救……救他？”她喃喃地重复着，泪水依旧流淌，但语气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我……我推开他……他跑出去了……然后……然后楼塌了……他被埋了……他死了……都怪我……都怪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痛苦的自责，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她坚信了十年的、自我惩罚的叙事里。
“不！”钱颢哲的声音更加坚定，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混乱的眼睛，“林秋跑出去了！他没有被埋！他被杀害了！就在地震之后！有人杀了他！把他藏进了605室的墙里！您看到的尸体，就是林秋！是被人害死的林秋！”
“尸体……林秋……害死……”陈老太的眼神更加迷茫，如同在浓雾中迷失的船只。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和认知——一个是十年根深蒂固的“地震死亡自责”，一个是刚刚目睹的、残酷冰冷的“墙内被害事实”——在她脆弱不堪的脑海中疯狂地撕扯、碰撞、交战！
时而，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秋儿……被埋了……在砖头下面……我喊他……他不应……” 仿佛又回到了地震废墟的噩梦。
时而，她的目光惊恐地聚焦在虚空某处，身体剧烈颤抖：“墙！墙裂开了！秋儿……他在里面！黑黑的……干干的……他好冷……他好痛……” 墙洞内那地狱般的景象瞬间攫住她。
时而，她痛苦地闭上眼，泪水长流：“是我……是我推他出去的……是我害死了他……”
时而又猛地睁开眼，眼神中迸发出刻骨的恨意：“谁？！是谁害了我的秋儿？！是谁把他砌在墙里？！老周！一定是老周！那个混蛋！”
她的记忆和认知，如同被打碎的镜子，散落一地，碎片互相割裂，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连贯的真实。前一秒还沉浸在“地震害死孙子”的自责深渊，下一秒又被“墙内尸体”的视觉冲击和“被人谋杀”的滔天愤怒所淹没，随即又被混乱的恐惧和负罪感拖拽回去。她的精神在巨大的创伤刺激下，陷入了严重的混乱和谵妄状态。
作者“一腔热血的写作大师”推荐阅读《回声的公寓》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钱颢哲看着她在痛苦和混乱中反复挣扎，心中如同压着巨石。他明白，此刻强行追问细节只会加重她的精神负担，甚至可能导致更严重的崩溃。但他也深知，时间紧迫，老周己被控制，现场勘查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每一点关于林秋、关于地震当天的信息都至关重要。
他放缓了语气，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柔和，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如同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鸟雀：
“陈女士，我知道这很难。您需要时间。但现在，为了林秋，为了抓住那个害他的凶手，我需要您帮助我回忆。我们不急着想后面的事，我们只想……地震那天。地震发生前，林秋在做什么？他当时……穿着什么衣服？”
钱颢哲选择了最基础、也最可能触及她深层记忆的问题。衣物，是辨认尸体最首观的特征之一，也是可能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
“衣……衣服？”陈老太混乱的眼神出现了一丝茫然的聚焦，她似乎在努力拨开记忆的迷雾。她无意识地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在虚空中描绘着什么。
“那天……那天下午……天有点阴……”她的声音飘忽，带着梦呓般的质感，“秋儿……他在家……缠着我……要我帮他缠毛线球……他想……想给楼下的流浪猫……做个窝……” 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沉浸在遥远温暖回忆中的笑容一闪而逝，随即又被痛苦淹没。
“他……他穿的是……”她的眉头再次痛苦地蹙起，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被单，“是……是一件蓝色的……小夹克……对！蓝色的！灯芯绒的！领口……袖口……有……有黄色的……条纹……” 她的语速很慢，带着不确定，仿佛在努力捕捉记忆碎片中模糊的色彩和纹理。
蓝色夹克！黄色条纹领口袖口！
钱颢哲的心猛地一沉！这与605墙洞内，那具少年尸体身上所穿的、被腐败物浸透成黑褐色、但领口袖口处仍能隐约辨认出褪色条纹图案的衣物特征……高度吻合！
这细微的记忆碎片，如同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向了“墙内尸体就是林秋”这一侧，也在陈老太混乱的认知天平上，投下了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指向真相的光束。
“很好，陈女士，您记得很对。”钱颢哲立刻给予肯定，声音更加柔和，带着鼓励，“是蓝色的，有黄色条纹。那么……地震发生的时候，您和林秋，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触及了最核心、也最痛苦的部分。
陈老太的身体猛地一颤！刚刚因为回忆起衣物细节而稍微平静一些的情绪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她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氧气面罩内的白雾剧烈翻腾！眼神再次陷入狂乱的恐惧！
“晃……晃了！楼在晃！好大的声音！像……像打雷！在……在脚底下打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骇，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被单，指节发白，“灯……灯在掉！柜子……柜子在倒！灰……全是灰！呛人！秋儿……秋儿在哭！在喊奶奶！他……他吓坏了！”
她的描述带着强烈的临场感，仿佛又回到了那地动山摇、末日降临的一刻。巨大的恐惧感让她身体筛糠般抖起来。
“然后呢？您做了什么？”钱颢哲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锚一样，试图稳住她即将失控的情绪之舟。
“我……我抓住他！”陈老太的眼神充满了母兽护崽般的本能决绝，“我抓住秋儿！把他……把他往门口推！外面……外面是空地！跑出去就安全了！我喊……我喊：‘秋儿快跑！往外跑！别回头！’”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当年嘶吼时的绝望力量。
“他跑出去了吗？”钱颢哲追问，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跑……跑出去了！”陈老太用力地点头，泪水再次汹涌，“我……我把他推出去了！他……他跌在走廊上！他回头……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声音哽咽，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深深的眷恋？那一眼，成了她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也是她十年自责的根源。
“他回头看了您一眼？”钱颢哲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眼神锐利如鹰，“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害怕？还是……”
“他……”陈老太的眼神再次陷入一种深远的迷茫，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瞬间，“他……他在哭……小脸上……全是灰……眼睛……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害怕……他……他好像想回来……” 她的描述充满了痛苦。
“然后呢？”钱颢哲紧追不舍，“您看到他跑向楼梯了吗？”
“然后……”陈老太的眉头死死地拧在了一起，脸上露出极其痛苦和困惑的表情，仿佛记忆在这里突然遭遇了一堵厚重的、无法穿透的墙，“然后……墙……墙就塌了！好多砖头……砸下来！好痛……眼前……一片黑……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混乱和不确定。记忆在“推他出门”、“看到他回头”、“墙塌被埋”之间反复跳跃，却无法清晰地连接起来。尤其是“看到他跑向楼梯”这一段关键记忆，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抹去或模糊了。
钱颢哲的心沉了下去。陈老太的记忆在关键节点出现了严重的混乱和缺失。她坚信自己推林秋出门，并看到了他回头，但林秋出门后的去向——是跑向了楼梯逃生？还是被人拦截？——这段记忆如同笼罩在浓雾之中，模糊不清，甚至可能被后来“地震遇难”的认知所覆盖或扭曲。
“您获救后，有没有人告诉您，看到林秋跑出去了？或者……有没有人看到他在哪里？”钱颢哲换了一个角度。
陈老太的眼神更加茫然和痛苦：“没……没有……他们……他们说……废墟里……没找到小孩……都说……都说他……他可能跑出去了……但……但没跑掉……被……被埋在了别处……”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绝望，“找……找了好久……都……都说没有……我的秋儿……没了……被我害没了……”
她又陷入了自责的漩涡，泪水涟涟。
钱颢哲没有再追问。他看得出，陈老太此刻的精神状态己经到了极限。强行刺激，只会适得其反。墙洞内的尸骸、蓝色条纹夹克的确认、以及她记忆中“推他出门”和“墙塌被埋”之间的巨大断裂带……这些线索己经足够沉重，也足够指向一个方向。
他轻轻拍了拍陈老太枯瘦冰凉的手背，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承诺的力量：
“陈女士，您做得很好。您没有害林秋。是凶手害了他。您提供的线索非常重要。您先好好休息，配合医生治疗。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警察。我向您保证，一定会把害死林秋的凶手，绳之以法！”
他的话语坚定有力，如同磐石。
陈老太浑浊的泪眼望着钱颢哲坚毅而带着悲悯的脸庞，听着那掷地有声的承诺。巨大的疲惫和混乱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了她。她眼中的狂乱和痛苦渐渐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所取代。她不再哭喊，也不再挣扎，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浸入鬓角花白的发丝。
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在惨白的病房里规律地响着，如同生命微弱的脉搏，也如同一段被尘封十年、沾满血泪的往事，在混乱的记忆和冰冷的真相之间，艰难地喘息着。窗外，雨声渐歇，但天空依旧阴沉，仿佛预示着更深的谜团和更加艰难的调查之路。钱颢哲静静地坐在床边，守护着这位记忆破碎、身心俱碎的老人，也守护着那刚刚被撬开一角的、充满血腥的真相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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