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医院急诊留观病房的惨白灯光下，陈老太在钱颢哲沉稳的安抚和承诺中，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对抗混乱与痛苦的力气。她闭着眼，泪水无声滑落，陷入一种药物和极度疲惫共同作用下的、不安稳的半昏睡状态。心电监护仪冰冷的“嘀…嘀…”声，是这方惨白空间里唯一的节奏，如同一个垂危生命微弱的心跳，也如同一段被强行撕裂的时光，在记忆的废墟上艰难喘息。
钱颢哲没有离开。他依旧坐在那张硬塑椅子上，警帽放在膝头，深蓝色的警服在灯光下勾勒出他挺拔而凝重的轮廓。他锐利的目光落在陈老太灰败而痛苦的脸上，那紧蹙的眉头、干裂的嘴唇、眼角的泪痕，都是无声的控诉。墙洞内那具蜷缩的少年尸骸，蓝色条纹夹克的确认，陈老太记忆在关键节点上的混乱与缺失……如同一块块沉重的拼图，散落在他脑海中，亟待一个清晰的脉络将它们串联起来，指向那个尘封十年的罪恶核心。
他需要更完整、更细致的“地震回忆”。尽管这回忆对陈老太而言无异于再次撕裂伤口，但为了林秋，为了真相，他必须引导她回溯，在那些痛苦的碎片中，寻找可能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雨终于彻底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和沉沉的阴云。病房内的空气凝滞而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陈老太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的呼吸节奏似乎平稳了一些。她紧闭的眼皮再次微微颤动，随即，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这一次，眼神不再是最初的狂乱和极度的惊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茫然和一种被巨大悲伤浸泡后的空洞。她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灵魂仍未完全归位。
“陈女士？”钱颢哲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
陈老太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钱颢哲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聚焦，只有一片沉重的灰暗。
“钱……钱警官……”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透过氧气面罩传来，带着沉闷的无力感。
“您感觉怎么样？需要叫医生吗？”钱颢哲关切地问。
陈老太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几乎难以察觉。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上方，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极其微弱地吐出几个字：“秋儿……在墙里……冷……”
钱颢哲的心猛地一揪。那地狱般的景象，显然己如同烙印般刻进了她的灵魂深处。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更缓、更沉，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陈女士，我知道这很难。但为了林秋，为了抓住那个害他的人，我们需要把那天的事情，一点一点，尽可能清楚地回忆起来。您愿意……再跟我说说吗？就从地震发生前开始，慢慢说，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着急。”
他不再急于追问关键节点，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宽泛的起点，试图让陈老太在相对平缓的叙述中，自然地触及核心。
陈老太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钱颢哲以为她再次陷入昏睡或拒绝。终于，一个飘忽的、带着遥远回响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响起，仿佛穿越了厚重的时光尘埃：
“那天……是……是下午……快……快西点钟的样子……”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深井里费力地打捞上来，“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又憋着……没下……闷得很……”
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但似乎沉浸在了某种模糊的画面里。
“秋儿……放了学……早……他……他蹦蹦跳跳地回来……书包……甩在……旧沙发上……”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仿佛想挤出一个回忆温暖的笑容，却只牵动了痛苦，“他……他缠着我……像个小尾巴……说……说楼下……花坛边……那只……三只脚的小花猫……又……又来了……冻得……首哆嗦……”
“他……他心软……见不得……见不得那些小东西受苦……”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他……他翻箱倒柜……找……找出他小时候……盖过的……一条旧绒毯……还有……半团……我织毛衣……剩下的……蓝毛线……”
“他……他抱着毯子……和毛线……跑到我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像……像藏着星星……”陈老太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想抓住那逝去的温暖，“他说……奶奶……奶奶……帮我缠毛线球……我要……要给小花……做个……暖暖的窝……”
钱颢哲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心软善良的小男孩，抱着旧毯子和毛线，仰着小脸央求奶奶帮忙，眼睛里闪烁着纯真的光芒。这温馨的日常，与即将到来的灾难和最终的惨剧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对比。
“我……我拗不过他……就……就搬了把……小竹椅……坐在……窗户边……”陈老太的声音继续飘荡，带着梦呓般的质感，“他……他坐在……我脚边的……小板凳上……把……把旧绒毯……铺在腿上……两只小手……笨笨地……扯着毛线……我……我就……一圈……一圈……帮他缠……”
“毛线……是……是天蓝色的……有点……有点旧了……但……秋儿说……小花猫……会喜欢的……”她的描述开始有了色彩和触感，“阳光……那时候……好像……从云缝里……漏了一点出来……照在……毛线上……蓝蓝的……暖暖的……”
病房里惨白的灯光下，陈老太仿佛回到了那个短暂而温暖的午后。她浑浊的眼睛里，映不出眼前的天花板，只有记忆中那抹天蓝色的毛线和孙子专注的小脸。
“我们……缠了……好一会儿……秋儿……他……他有点困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怜爱，“我……我刚想……让他去……睡会儿……”
就在这一刻！
陈老太的声音陡然中断！她空洞的眼神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原始的恐惧所攫取！身体猛地绷紧！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被单，指节因为用力而瞬间发白！氧气面罩下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紊乱！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不规则地跳动！
“来……来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充满惊骇，仿佛那恐怖的瞬间再次降临！“地……地在动！像……像有人在……在下面……拼命摇桌子！不！是……是摇房子！整个……整个楼都在晃！嘎吱……嘎吱响！像……像要散架了！”
她的描述充满了强烈的临场感，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灯！头顶的灯！吊……吊灯！疯了……一样……甩！晃得……眼……眼花！影子……满屋子……乱飞！”她惊恐地抬起手，指向虚空，仿佛那摇晃的吊灯就在眼前，“柜子！碗柜！里面……碗碟……哐啷哐啷……响！像……像要炸开！灰！天花板上……哗啦啦……往下掉灰！像……像下雪！呛……呛死人了！”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带着窒息般的咳嗽声，仿佛又被那呛人的灰尘包围。
“秋儿！秋儿！”她的声音陡然充满了母兽般的嘶吼，带着极致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保护欲，“他……他吓懵了！小脸……惨白！坐……坐在小板凳上……像……像被钉住了！哭……哭都哭不出声！就……就那么……看着我！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全是……全是害怕！”
钱颢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没有催促，只是用沉稳而充满力量的眼神，紧紧锁住陈老太混乱而惊恐的眼睛，仿佛在给她传递支撑。
“我……我不能让他……在那儿等死！”陈老太的声音撕裂般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我扑过去！一把……把他从小板凳上……拽起来！地上……好滑！灰……太滑了！我……我差点摔倒！抓……抓住他的胳膊……好细……好凉……”
她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仿佛重现着当时的动作。
“门！往门口跑！外面……外面是空地！跑出去……就……就安全了！”她嘶喊着，如同当年在绝境中的呐喊，“走廊……对！走廊是通的！楼梯……楼梯就在旁边！跑下去！跑出去！”
“秋儿……他……他吓坏了！腿……腿软！跑……跑不动！我……我拖着他！死命……往门口拽！”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正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无形的摇晃和阻力，“门……门把手……冰凉！滑……滑溜溜的……全是汗……我的汗……”
这个细节无比真实！钱颢哲屏住呼吸。
“拧……拧不开！晃……晃得太厉害！拧不开啊！”陈老太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哭腔，仿佛再次陷入当时的无助，“秋儿……在哭……在抖……他……他抱着我的腿……喊奶奶……奶奶……我怕……”
“砰！”她猛地做了一个用身体撞击的动作，“我……我用肩膀……狠狠撞门！撞……撞开了！门……门开了！”
她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外面……走廊……也在晃！灰……更大！像……像起了大雾！”她的眼神充满了后怕，“我……我抓住秋儿……把他……把他往外推！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出门外！推到……走廊上！”
她的描述异常清晰，动作细节历历在目。
“他……他小小的身体……跌在……走廊的水泥地上……摔……摔了一跤……”陈老太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心痛，“他……他立刻……就爬起来了！他……他回头！”
钱颢哲的神经瞬间绷紧！又是这个“回头”！
“他……他回头看我！”陈老太的泪水汹涌而出，充满了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眷恋，“小脸上……全是灰……眼泪……冲开……两道白印子……鼻子……红红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那么圆……里面……全是害怕……还有……还有……不舍得？他……他张着嘴……好像……想喊什么……想……想回来……”
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继续，巨大的悲伤将她淹没。那个回头的瞬间，那个充满了恐惧、依恋、仿佛预感到永别的小小身影，是她十年来午夜梦回最清晰也最痛苦的画面，是她所有自责的源头。
“然后呢？”钱颢哲的声音低沉而急切，如同在悬崖边拉住一根绳索，“您看到他跑了吗？跑向楼梯了吗？”
“然后……”陈老太脸上的痛苦瞬间被一种更加剧烈的混乱和茫然所取代！她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仿佛在拼命撞击一堵无形的记忆之墙！“然后……好大的……一声……响！像……像天塌了！就在……就在我背后！墙！头顶的墙！哗啦……一声……砸……砸下来了！”
她的双手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砖头……灰……好多……好多东西……砸在我背上……头上……好痛……好重……眼前……一黑……全是……星星……然后……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的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利刃斩断！从“林秋回头”，到“墙塌被埋”，中间那段至关重要的时间——林秋在走廊上做了什么？是跑向了楼梯？还是被什么人拦住？——完全是一片空白！被巨大的声响、剧烈的疼痛和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您获救后呢？”钱颢哲追问，试图抓住后续，“有人告诉您看到林秋跑出去吗？搜救的时候，有没有在附近发现他的踪迹？或者……任何关于他跑出去后的消息？”
陈老太蜷缩着，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眼神涣散而痛苦：“没……没有……他们说……废墟里……只……只挖出了我……还有……还有楼下的……王老头……其他人……都……都说跑出去了……没事……”
“秋儿……他们说……秋儿……没在……家里……废墟里……肯定……跑出去了……”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可是……可是……找不到啊！到处……都找了！楼前楼后……空地……花坛……连……连附近几条街……都找遍了！没有！没有我的秋儿！”
“他们……都说……可能……跑慢了……被……被哪块掉下来的……东西……砸到了……埋在了……别的地方……”她的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枕巾，“可是……挖……挖遍了……都没有……连……连一件他的……东西……都没找到……就……就像……人间蒸发了……”
“他们说……是命……是天灾……是……是我……没看好他……是我……把他推出去……害了他……”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充满了十年积压的、深入骨髓的自责和痛苦。
钱颢哲的心沉到了谷底。陈老太的记忆清晰地停留在“推他出门”和“林秋回头”的瞬间，然后就是“墙塌被埋”和“获救后遍寻无果”。关于林秋出门后那关键的几十秒甚至几分钟内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是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空白！而后续的搜救结果和众人的说法，更是将“地震失踪死亡”的认知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中，形成了十年的自责牢笼。
这空白的几分钟，很可能就是罪恶发生的时刻！那个回头的小小林秋，在跑向生路的途中，遭遇了什么？
钱颢哲看着再次被巨大痛苦和疲惫击垮、蜷缩着无声流泪的陈老太，知道此刻再多的追问也无济于事。他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声音低沉而坚定：“陈女士，您休息吧。您提供的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林秋跑出去了，他没有被埋在家里。这不是您的错。剩下的，交给我。”
陈老太闭着眼，泪水依旧不断涌出，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海洋。钱颢哲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脆弱而痛苦的身影，转身，步伐沉重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走出了病房。他要去“安和苑”，去寻找那被遗忘的几分钟里，被时光掩埋的真相。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回声的公寓》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6FF6/)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