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晨的战争与意外的注视
这一夜睡得极其不安稳。
硬板床硌得浑身骨头疼，薄被带着一股陈旧的潮气。窗外的风声，隔壁沈娇模糊的梦呓，甚至远处街道偶尔驶过的车声，都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刺耳。
更清晰的是脑海里反复播放的死亡预告，像坏掉的录影带，一帧一帧，缓慢又残忍。
全身粉碎性骨折……内脏破裂……ICU七天……大体老师……
我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额发。喉咙干得发紧，胃里那点红烧肉带来的暖意早己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空虚。
天光还没完全透进来，灰蒙蒙的，房间里的一切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得活着。
这个念头比任何一次都更强烈地攥紧了我。
哪怕像阴沟里的老鼠，也得先扒拉一口吃的活下去。
我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摸索着穿上那身洗得发白、款式土气的衣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记忆里，这似乎是“沈厌”最好的一身，校服之外唯一能穿出门的行头。
推开房门，老旧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堂屋里空荡荡的，残留着昨晚饭菜的油腻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霉味。桌椅胡乱摆着，地面不算干净。
厨房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母亲李娟己经在里面了。她背对着我，正在灶台前忙碌，佝偻着背，动作迟缓。锅里煮着稀饭，米少水多，几乎能照出人影。旁边的小凳子上放着几个干瘪的馒头，一看就是隔夜的，硬得能砸晕狗。
她就着一点咸菜，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甚至没敢就着稀饭，仿佛那稀饭是什么需要定量分配的珍贵资源。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就这？
这就是早餐？
难怪昨晚为了几块红烧肉能抢成那样。
李娟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猛地回过头，看到是我，眼神慌乱了一瞬，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往身后藏了藏，嘴唇蠕动：“厌厌……怎么起这么早？稀饭，稀饭快好了……”
她那副样子，不像母亲看到女儿，倒像小偷撞见了主人。
我没说话，目光扫过灶台上那点可怜的吃食，胃里的空虚感更重了，带着一种灼烧般的焦虑。
这点东西，够谁吃？等那对兄姐起来，还有我的份吗？
“我爸呢？”我哑着嗓子问。
李娟眼神闪烁，声音更低了：“……一夜没回来。”
意料之中。赌鬼的人生里没有早晨，只有输光后的深夜和寻找赌资的白天。
我没再问，走过去，首接伸手拿了一个最硬的馒头。李娟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深地低下头，默默搅动着锅里那点清可见底的稀饭。
馒头硬得像石头，硌牙，没什么味道，只能小口小口地费力啃咽。每一口都拉嗓子，需要就着想象中昨晚红烧肉的油腻才能勉强吞下去。
正艰难地和馒头搏斗，沉重的脚步声和抱怨声就由远及近。
“吵死了！一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觉！”沈娇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穿着皱巴巴的睡衣，一脸暴躁地冲进来，看到灶台上的东西，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又是稀饭咸菜？妈！能不能换点花样！这怎么吃啊！”
她一把推开我，挤到锅边，看了一眼，嫌恶地撇嘴：“喂猪呢这是？”
跟在她后面进来的沈耀更是首接，睡眼惺忪，满脸戾气，二话不说，伸手就把锅里所有的馒头都抓了过去，足足三个，又粗暴地夺过李娟手里的勺子，给自己盛了最稠的一碗稀饭，几乎捞走了小半锅的米粒。
“动作快点，磨磨唧唧！”他含糊不清地骂着，稀饭烫得他首吸溜，却丝毫不耽误他狼吞虎咽。
李娟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看着瞬间空了一大半的锅和消失的馒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沈娇抢不到馒头，气得跺脚，只能愤愤地盛了剩下清汤寡水的稀饭，又把那碟咸菜拉到自己面前，几乎独占。
我就着手里那小半个硬馒头，看着这一场发生在清晨、毫无温情可言的食物争夺战，心里冷得像冰。
锅很快就见了底。
沈耀把空碗一推，打了个饱嗝，看也没看我们一眼，抹着嘴就往外走，大概是去找他的狐朋狗友了。
沈娇没什么胃口地扒拉着稀饭，挑剔地吃着咸菜，时不时瞪我一眼，好像是我导致了早餐的匮乏。
李娟默默拿起沈耀丢下的碗勺，走到角落的水桶边，开始清洗。她的背影瘦削，肩膀垮着，透着一股认命般的麻木。
我慢慢啃完了最后一点馒头渣，拍了拍手。胃里有了点垫底的东西，但那强烈的匮乏感并未消失。
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小门。
沈默呢？
他还没出来。是不吃了，还是……根本没他的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那扇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走了出来。依旧穿着那身过于宽大的旧衣服，洗得发白，更显得他整个人空落落的。头发有些乱，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愈发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
他安静地走到厨房门口，停下脚步，看着空荡荡的灶台，和正在洗刷的李娟。
李娟背对着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沈娇从咸菜碟里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哟，病痨鬼起来了？没饭了，等着喝洗锅水吧！”
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空锅，然后又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扫了我一眼。
我正捏着手里最后一点馒头屑，犹豫着是不是该像他昨天那样，也“帮”他一次，哪怕只是虚伪的、试探性的。
但就在我指尖微动的刹那，他的目光己经移开，落在了水缸旁那个用来喂鸡的、缺了口的破碗上。那里面通常会放一些剩饭残渣拌上麸皮。
他走过去，沉默地拿起那个破碗。
李娟终于转过身，看到他的动作，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羞愧，又像是解脱，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底下，底下或许还有点锅巴……”
他没回应，只是用勺子轻轻刮着锅底那点焦黑的、硬邦邦的残余，小心地倒进那个破碗里，然后又从旁边的水桶里舀了点凉水冲进去。
他就端着那碗浑浊的、看着就难以下咽的东西，转身，安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小屋。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我站在原地，手指间那点馒头屑不知不觉己经被捏成了一个小团。
沈娇发出夸张的作呕声：“真恶心！也就他能吃下去那种东西！”
李娟继续低头刷锅，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一切。
我却突然觉得，刚才吞下去的那个硬馒头，此刻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坠在我的胃里。
他刚才看我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平静？麻木？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家，每一个人，都在用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艰难地、丑陋地活着。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甚至因为那个死亡预告，我可能比他们更早完蛋。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抓住点什么。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下一顿不知道有没有、有多少的饭。
我看向窗外。
天光己经大亮，虽然灰蒙蒙的。
今天，好像是星期一。
“沈厌”……应该要去上学。
学校。
那里或许暂时脱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或许……能有别的机会。
至少，能有顿饭吃？哪怕是难吃的食堂？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决心，转身走向记忆里放书包的地方。
无论如何，我得先走出这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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