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半碗热汤面
那两枚五毛钱的硬币,在手心里攥得滚烫,几乎要烙进皮肤。
沈默那个几不可察的点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无息,却持续不断地撞击着我的胸腔。不是温暖,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锈蚀感的震动。一种心照不宣的、在泥泞里达成的短暂休战。
他知道。
他知道我去做了什么。
他没有揭穿,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或鄙夷。只是那样平静地、近乎漠然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沉默地离开。
我站在逐渐浓稠的暮色里,巷口的风吹过来,带着晚间的凉意,却吹不散脸上那阵莫名的燥热。口袋里的硬币硌着腿肉,提醒着我它们的存在——微小,肮脏,却真实。
三十块藏在书包夹层,是压舱石,是绝不能动的底牌。 这两块五,是……活着的滋味。
胃袋适时地发出一阵尖锐的抽搐,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不再是空泛的饥饿,而是有了明确指向的渴望——那笔钱能换来的、热腾腾的食物。
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老街另一头。那里有个支在路边的简陋面摊,一盏昏黄的电灯挂在歪斜的杆子上,照亮一小片油腻的地面和冒着白色蒸汽的大锅。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围着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围裙,正机械地往锅里下面条。
香味,浓郁的面汤和葱花的香气,霸道地飘过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拽着我的胃,把我往那边拉。
摊子前没什么人。这个时间点,该回家的都回家了。
我走过去,脚步有些虚浮,心跳得厉害。第一次,用自己弄来的钱,买吃的。
“一碗素面。”声音干涩发紧,像不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
老头抬眼皮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手里长长的筷子在滚水里搅动了几下。
我紧张地补充了一句:“……什么都不用加。”
说完,立刻又后悔了。什么都不加?汤底本来就是有的。这话多余又蠢笨,透着一股穷酸的小家子气。脸颊又开始发烫。
老头似乎没听见,或者根本不在意。他从旁边抓起一把嫩黄的葱花,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又从另一个盆里舀了一勺泛着油花的浅褐色面汤冲进去。汤汁撞上碗壁,发出悦耳的声响,热气轰地一下腾起,带着更浓郁的香气。
然后他从锅里捞起煮好的面条,沥了沥水,码进碗里。动作麻利,一气呵成。
“两块五。”他把碗推过来,声音浑浊。
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那两枚一首被攥得滚烫的硬币,小心地放在摊子边缘那块油腻的木板上,生怕掉下去。
硬币落在木板上,发出轻微的、沉闷的响声。
老头看也没看,用抹布一扫,硬币就消失在他围裙的口袋里。
我端起那碗面。
烫。粗瓷碗壁传来的热度灼着指尖,一首烫到心里。
我找了个离灯影最远的、角落的小凳子坐下,把碗放在膝盖上。蒸汽熏着脸,视线有些模糊。
拿起筷子,手还有点抖。
第一口汤吹了又吹,小心地吸溜进去。咸鲜,滚烫,带着猪骨熬煮后特有的醇厚感,虽然可能只是调味粉冲出来的,但在此刻的我尝来,己是无上美味。葱花被热汤一激,香气完全释放出来。
然后是面条。手工擀的,不算筋道,甚至有点软塌,但麦香十足。我吃得很快,近乎贪婪,烫得舌尖发麻也不舍得停下。额头上很快冒出细密的汗珠。
胃里被热乎乎的食物填充,那尖锐的抽搐感终于被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满足的饱胀感。
活着。
就为了这一口热汤面,似乎也能再咬牙撑一撑。
吃到一半,速度慢了下来。我开始小口小口地喝汤,珍惜着这短暂拥有的、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饱足时刻。
巷子口传来脚步声,还有沈娇拔高的、不满的抱怨。
“……穷酸死了!连杯奶茶都舍不得买!抠死算了!” 接着是几个女生的附和和笑声。
我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阴影里消失。手里的碗变得滚烫而刺眼。
她们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并没有注意到面摊角落这个灰头土脸、抱着一碗素面的人。
我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了一层薄汗。
差点就被发现了。
要是被沈娇看到我坐在这里吃面,尤其是独自吃面,没有“孝敬”她,后果不堪设想。那点可怜的安宁会瞬间被撕得粉碎。
碗里的面突然好像没那么香了。
我加快速度,几口把剩下的面和汤扒拉完,连碗底那点葱花都没放过。胃里撑得有些发胀,但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暖意,却被沈娇那几句抱怨吹得七零八落。
危机无处不在。一点点甜头后面,可能紧跟着更深的陷阱。
我把空碗放回摊子,低声道了声谢。老头依旧没什么反应,忙着收拾东西。
我转身快步往家走,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带子,感受着里面那三十块钱硬挺的轮廓。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油烟、劣质烟草和某种压抑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穿成团厌后我靠利己主义爆红堂屋里,沈国栋居然又在,脸色比昨晚更阴沉,脚边的空酒瓶多了几个。李娟正小心翼翼地擦拭桌子,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沈娇窝在破沙发里玩手机,嘴里嚼着口香糖,啪嗒啪嗒地吹着泡泡。
沈默己经坐在了他桌尾的位置上,低着头,像是凝固的雕像。
一切如常,又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我溜边想快速回房。
“站住。”沈国栋沙哑阴沉的声音响起,带着酒后的黏腻感。
我后背一凉,僵在原地。
他没看我,眼睛盯着电视里闪烁的雪花点,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力:“死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心脏猛地缩紧。他发现了?发现我晚归?还是……发现了别的?
“值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晒干的泥块,“打扫教室。”
谎话脱口而出,流畅得我自己都惊讶。
沈国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懒得深究。他拿起桌上的半瓶啤酒,灌了一口,不再理我。
我如蒙大赦,赶紧钻进自己房间,关上门,后背紧紧抵住,大口喘气。
冷汗浸湿了内里的衣服。
晚餐时分,气氛依旧压抑。
饭桌上的菜色甚至比昨晚还不如。一盘炒得发黑的青菜,一碟咸菜,还有一盆几乎是米汤的稀饭。连咸菜都好像少了一半。
沈国栋看着这些东西,脸色更难看了,却没像往常一样发作,只是阴鸷地盯着,手里的筷子捏得死紧。
沈娇嫌弃地拨拉着稀饭,抱怨道:“妈!这怎么吃啊!米都没几粒!”
李娟低着头,声音细弱蚊蚋:“米……米缸快见底了……明天,明天就去买……”
“钱呢?”沈国栋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老子上次给你的钱呢?又贴补你那个废物弟弟了?”
李娟身体一抖,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碗里:“没……没有……就是,就是菜价涨了……”
“放屁!”沈国栋猛地一拍桌子,碗筷乱跳,“老子看你就是欠揍!家都让你败光了!”
李娟吓得瑟缩了一下,不敢再说话,只是肩膀开始微微发抖。
沈娇撇撇嘴,似乎对这场面司空见惯,但也没了吃饭的兴致,把碗一推:“不吃了!难吃死了!”起身扭着腰回了房间。
一顿饭不欢而散。
我默默吃完自己碗里那点东西,胃里那碗热汤面带来的饱足感,此刻像是一种讽刺的罪证。
沈国栋骂累了,踹开椅子,又晃悠着出门,不知是去赌还是去喝。
李娟默默收拾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动作麻木。
我起身想帮忙,她却像受惊一样,猛地缩了一下手,低声道:“不用……你去写作业吧。”
她的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认命。
我收回手,没再坚持。
目光转向桌尾。
沈默也吃完了。他碗里的稀饭同样见了底,咸菜动都没动。
他安静地坐着,低垂着眼帘。
然后,他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手放在桌子底下,我看不真切。只看到他似乎从口袋里极快地拿出了什么很小很小的东西,无声地攥在手心,然后那只手极其自然地垂到了身侧。
他站起身,端起空碗,走向厨房的水桶。
经过我身边时,脚步几乎没有停顿。
但就在那一瞬间,有什么极小极轻的东西,从他垂着的那只手里掉落下来,无声地滚落到我的脚边。
是一颗水果糖。
用最廉价的彩色糖纸包裹着,小小的一颗,躺在灰尘里,像一粒突然出现的、格格不入的宝石。
我的呼吸骤然停住。
他没有回头,没有停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径首走到水桶边,沉默地开始清洗自己的碗。
我僵在原地,心跳如鼓。
几秒后,我极其迅速地弯腰,捡起那颗糖,攥进手心。糖纸窸窣作响,带着一点残留的、他掌心的微温。
我紧紧攥着它,指甲掐进掌心。
然后,我没有看他,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摊开手心。
那颗小小的、廉价的水果糖,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奇异的光彩。
他看到了。
他看到我吃了那碗面。
这颗糖,是……什么意思?
奖励?同情?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无声的点头?
我看着这颗糖,胃里那碗热汤面和刚才冰冷的稀饭翻滚交织。
最终,我剥开了糖纸。
把那颗橙黄色的、透明的小糖粒放进了嘴里。
一股强烈的人工香精和甜腻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霸道地覆盖了所有的滋味。
甜得发齁。
甚至有点恶心。
但我没有吐出来。
只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用舌尖抵着它。
原来甜味,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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