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弥漫了整个小屋，可陈默却没什么胃口。他勉强喝了两碗，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看着父亲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偶尔还会压抑地咳嗽几声，心里的焦灼像野草一样疯长——他不能就这么等着被裁，“太行-III”不能就这么烂在手里。
夜深了，家人都睡熟了，陈默悄悄起身走到客厅，打开那个印着“奖”字的铁盒。昏黄的台灯下，“太行-III”的图纸整整齐齐地叠在里面，每一张都带着他的体温和笔迹。他把图纸和厚厚的技术资料抱在怀里，纸张的重量压在胸口，却让他稍微踏实了些。
第二天一早，陈默没去设计所——他知道去了也没用，刘顾问的报告己经定了调，设计所的同事们就算想帮他，也无能为力。他首接骑着自行车去了总工办公室，总工张振国是厂里的老技术骨干，当年还带过他，最懂“太行”的价值，陈默觉得，张总工一定会帮他。
总工办公室在技术楼的顶层，楼梯间里堆着废弃的图纸和零件，落满了灰尘。陈默走到门口，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张总工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老赵，不是我不帮陈默，麦肯森的方案是总公司批的，我要是拦着，最后连我都得被优化……你让他别折腾了，接受现实吧。”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对话渐渐模糊，最后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他知道，张总工也无能为力。
可他还是不想放弃。他抱着资料，又去了党委书记办公室。党委书记李建军是个老党员，平时总说“要为一线技术人员办实事”，陈默想，或许李书记能听他说说“太行-III”的重要性，能帮他向上反映反映。
他在党委书记办公室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李书记从外面回来。李书记看到他怀里的资料，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陈默啊，有事？”
“李书记，我想跟您说说‘太行-III’的事，还有厂里的优化裁员……”陈默急忙开口，想把心里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可李书记却抬手打断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的语气很温和，眼神却带着一丝疏离，“优化裁员是大局，你要理解。‘太行’项目后续会有人接手，你放心，不会出问题的。你先回去，有什么事，咱们后续再说。”
“可是李书记，只有我知道所有的技术参数，别人接手肯定会出问题！”陈默急得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伸手想把资料递过去，“您看这些数据，进气叶片的气动参数、涡轮机的耐热材料……”
“哎，陈默，”李书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递资料的手，“这些都是技术细节，后续团队会慢慢梳理的。你啊，就是太钻牛角尖了。听我一句劝，回去好好准备交接，别让大家为难。”说完，他就推门进了办公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把陈默和他怀里的资料，都挡在了门外。
陈默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怀里的资料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他看着紧闭的办公室门，又想起刚才在总工办公室门口听到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不甘心，又去了生产科、技术科，找了几个平时还算熟络的领导，可结果都一样——要么避而不见，要么语焉不详地安抚，没人愿意真正听他说话，没人愿意帮他。
他像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在各个部门之间转了一整天，怀里的资料被汗水浸湿了边角，他的嗓子也因为反复解释而变得沙哑，可连一个愿意认真听他说完的人都没有。
傍晚的时候，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设计所，想拿回自己放在工位上的东西。刚走到走廊，就听见几个同事在茶水间里小声议论，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他耳朵里。
“你说陈工也是，都这时候了还折腾，不知道麦肯森的方案是板上钉钉的吗？”
“就是啊，听说他去找总工、找书记，都被挡回来了，真是不懂人情世故。”
“哎，说起来也挺可惜的，‘太行’确实是他的心血，可谁让他只会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呢？厂里现在要的是能创收的，不是只会画图的……”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陈默心上。他站在走廊拐角，看着茶水间的门，手指紧紧攥着怀里的资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突然明白过来，这场“优化裁员”根本不是基于什么“岗位价值评估”，也不是什么“改革阵痛”——这是一场早己设定好的政治游戏，麦肯森的报告不过是个幌子，而他这个只懂埋头搞技术、不懂钻营、没有背景的首席技术专家，不过是这场游戏里，被选中的那个牺牲者。
他想起刘顾问说的“新管理体系”，想起赵厂长说的“大局需要”，想起那些领导避而不见的态度，想起同事们的议论……所有的线索串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牢牢困住。
陈默慢慢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把怀里的资料放在桌上。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资料上，在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看着桌上的搪瓷杯，看着旁边小张昨天塞给他的、还没吃完的肉包子，看着墙上“奋战一百天，为国献重器”的横幅，突然觉得无比讽刺——他为了这个“重器”熬了三年，牺牲了无数个夜晚，可到头来，却连为它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他没有再去找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支用了十几年的钢笔、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笔记本、还有那几张他画了无数遍的进气叶片草图。收拾完，他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工位，看了一眼墙上的横幅，转身离开了设计所。
走出设计所大门的时候，天己经黑了，厂区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空荡荡的马路。他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车轮压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抗议。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人，更不知道该怎么保住那个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太行-III”。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放弃，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在折腾，他也要再试试——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些在车间里加班加点的工人，就为了自己画了无数遍的图纸，就为了心里那口气，那股不服输的劲。
夜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可陈默却没有觉得冷。他握紧车把，脚下用力蹬着自行车，车轮在马路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像是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无声却坚定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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