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九的指尖刚触到龟甲，那巴掌大的甲骨突然打了个哆嗦，边缘的裂纹竟像蚯蚓般蠕动起来。案几上的蓍草也跟着起哄，三十根青茎齐刷刷竖成篱笆，最顶上的那根还歪着脑袋，用草叶在他手背上扫出个痒痒的“？”。
“这是商王用过的镇甲，认生。”清澜把三枚铜钱往龟甲里一撒，铜钱相撞的脆响惊得窗棂上的霜花簌簌掉渣，“你得让它闻闻古卷的铜锈味，就像给烈马看熟悉的鞍鞯。”
钟九刚把古卷往案几上一搁，封皮上的“解”字符文突然跳出来，化作只金爪雀啄了啄龟甲。那甲骨顿时服帖了，原本杂乱的裂纹开始按北斗七星的方位重组，龟甲中央的凹槽里渗出点朱砂似的液珠，落地便长成株迷你桃树，枝桠上还挂着个比米粒还小的卦象。
“这是‘灵龟吐甲’的征兆。”清澜拈起根蓍草往桃树上一插，草叶立刻开出朵银花，“看来它肯教你卜算了。记住，卜算不是求答案，是听天地说话——就像你跟古卷对话那样。”
钟九学着清澜的样子将蓍草握在掌心，那些青茎突然在他指缝间跳起踢踏舞，三十根草茎竟像有三十个心眼，有的往他虎口钻，有的绕着他指尖转，最后竟在他手心里摆出个歪歪扭扭的“乾”卦。卦象刚成形，窗外突然滚过声炸雷，震得案几上的铜钱蹦起来三尺高，落地时全立着，钱眼儿里各钻出来个小人，手拉手围着龟甲转圈。
“好家伙，刚学就卜出个‘飞龙在天’。”清澜笑得指尖的银镯叮当响，那镯子原是条星蛇，此刻正探着头往铜钱眼里瞧，“但你看这些小人的脚，全踩着阴影呢——吉兆里藏着凶机，就像晴天里藏着雨云。”
她话音未落，龟甲中央的小桃树突然落叶，枝桠上的卦象扭曲成团黑雾。钟九只觉掌心的蓍草烫得像火炭，那些原本温顺的草茎突然根根首立，尖端冒出细如发丝的黑刺，在他手背上划出七道血痕。血痕落地的瞬间，竟在青砖上渗开幅诡异的图：条巨蟒正缠着座高塔，塔尖插着半块青铜古卷。
“这是‘困龙阵’的预兆。”清澜的脸色凝重起来，她抓起三枚铜钱往空中一抛，铜钱化作三道金光钻进图里，巨蟒的鳞甲顿时剥落几片，“你最近会遇到个藏着古卷碎片的地方，但那里有东西能困住你的符文。”
钟九刚要追问，古卷突然自己翻开，新破译的“卜”字符文突然膨胀成车轮大，笔画间浮出无数张人脸，每张脸都在无声地呐喊。他突然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有青铜器开裂的脆响，有锁链拖地的闷响，还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他的名字，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又沉又黏。
“别被这些声音牵走心神。”清澜往他眉心点了滴桃木汁，那些声音顿时像被扎破的气球般消了，“卜算时天地会把所有声音都塞给你，你得像筛沙子那样，挑出最要紧的那句。”
她拿起龟甲往空中一举，甲骨突然变得像门板那么大，背面的裂纹里渗出万千光点，在半空拼出片翻涌的云海。云海深处浮出座模糊的楼阁，飞檐上挂着串青铜铃，每个铃舌都是个“卜”字符文。当第一缕阳光照进云海，那些铜铃突然齐鸣，钟九听见铃音里藏着句话：“三日后，子时，钟楼顶。”
“这是天地在给你报时呢。”清澜将龟甲放回案几，甲骨缩成原样时打了个饱嗝，吐出片闪着金光的龟甲碎片，“拿着这个，到时候能让你的符文清醒些。”
钟九接过碎片，那薄片突然钻进他的掌心，与之前的血痕融为一体。他低头看时，手背上的七道血痕正顺着血管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下浮现出细密的符文，像有无数只萤火虫在血脉里飞。
“这些是‘卜’字的分身，能帮你在暗处视物。”清澜往他怀里塞了把蓍草，草茎在他衣襟里生了根，竟从领口钻出片嫩芽，“记住，卜算不是未卜先知，是让你提前跟危险打个招呼——就像你敲门时先问声‘有人吗’。”
接下来的三天，钟九总觉得身边的东西都在跟他说话。吃饭时筷子在碗沿摆成“凶”卦，走路时地砖的裂纹会突然拼成箭头，就连睡觉时枕头里的荞麦皮都在他耳边嘀咕，说些“风要来了”“塔要塌了”之类的胡话。最奇的是第三天傍晚，他路过菜市场，一筐鸡蛋突然集体裂开，蛋黄在蛋清里转出个个小小的漩涡，每个漩涡中心都浮着个“危”字。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钟九摸了摸怀里的古卷，“卜”字符文在里面躁动得厉害，像匹急于奔场的野马。他按照清澜教的法子，取了根头发缠在蓍草上，往火盆里一扔，火苗突然化作条赤龙，在烟雾里盘旋三圈，最后对着西北方点了点头。
子时的钟楼像头蹲在夜色里的巨兽，青砖墙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每片叶子都在月光下显出个“困”字。钟九刚摸到楼门的铜环，门环上的狮子头突然睁开眼，嘴里吐出团黑雾，雾里钻出条锁链，链节上全是倒刺，每个倒刺尖都顶着个小人，眉眼竟与他有七分像。
“这是‘替身锁’，专困与你气息相通的东西。”古卷突然在怀里发烫，“解”字符文跳出来化作把光刀，却被锁链缠住动弹不得。钟九想起清澜的话，将掌心的龟甲碎片往锁链上一按，碎片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那些小人顿时惨叫着消融，锁链的倒刺也跟着软化，像晒蔫的荆棘。
钟楼里比想象中空旷，只有中央悬着口青铜钟，钟身上刻满了从未见过的符文，扭曲如乱蛇。钟九刚走近，那些符文突然活过来，顺着钟绳爬下来，在地面织成个巨大的网，网眼里渗出的寒气冻得他骨头缝都发疼。他看见网中央躺着半块古卷碎片，碎片周围盘旋着无数黑影，每个黑影都是个模糊的卦象。
“这些是被卜算困住的幽魂。”清澜的声音突然从钟里传出来，原来她早把一缕神识藏在了龟甲碎片里，“他们生前都想窥破天机，结果被卦象缠住，成了钟楼的囚徒。”
钟九催动“卜”字符文，那些在血脉里游走的萤火虫突然破体而出，在他头顶拼出个巨大的罗盘。罗盘转动时，所有黑影都被吸了过去，在指针下现出身形：有穿官服的老者捧着算筹，有披蓑衣的渔翁握着龟甲，还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捏着根蓍草，草叶上还沾着未干的泪。
“他们都是卜算的牺牲品。”清澜的声音带着叹息，“就像贪杯的人会醉死在酒里，贪心的卜者也会被天机反噬。”
钟九突然明白过来，伸手将“解”字符文往罗盘上一拍。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黑影突然开始消散，化作点点星光钻进古卷。中央的半块碎片也腾空而起，与古卷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露出个新的符文，形似只睁着的眼睛，瞳孔里是旋转的星图。
“这是‘观’字，能让你看透虚妄。”清澜的神识在钟里轻笑，“记住，卜算的最高境界不是预知祸福，是知道祸福来了该怎么打招呼。”
青铜钟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钟身上的符文全部亮起，在钟九眼前组成幅流动的画面：他看见自己站在片荒原上，手里的古卷正在发光，周围的风沙里浮出无数新的卦象；他看见清澜坐在道观的星图前，指尖的银镯化作银河，正在编织新的卜辞；他还看见很远的地方，有座悬浮在星河里的宫殿，殿门匾额上的字，正是他刚刚拼出的“观”。
“原来这才是卜算的真意。”钟九感觉“观”字符文正在与自己的眼睛融合，眼前的世界突然变了模样——钟楼的青砖里藏着前朝的墨迹，空气中的尘埃在跳着八卦步，就连远处传来的鸡鸣，都带着“大吉”的韵律，“不是求答案，是学会看懂天地写的诗。”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钟九走出钟楼。藤蔓上的“困”字己经变成了“解”，门环上的狮子头冲他眨了眨眼，吐出颗亮晶晶的露珠，露珠里映着个小小的卦象，是“元亨利贞”西个金光闪闪的字。
他摸了摸怀里的古卷，新拼上的“观”字符文正在发烫，像有只眼睛在里面缓缓睁开。远处的菜市场传来商贩的吆喝声，钟九突然听懂了，那吆喝里藏着“今日利多”的卦象；街角的老槐树落了片叶子，叶尖的轨迹正是个“吉”字。
“原来天地一首在说话。”钟九笑了，加快脚步往清澜的道观赶。他想告诉她，自己终于学会了怎么打招呼——不是焚香祷告的拘谨，不是求神问卜的卑微，而是像朋友那样，笑着问声“今天天气不错，你有什么故事要讲吗”。
风从巷口吹来，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在他脚边拼出个潦草的“快”字。钟九抬头看了看天，云层正在散开，露出后面清亮的月亮，像枚刚从卦象里跳出来的铜钱，钱眼儿里，正有新的太阳在悄悄酝酿。他知道，新的卜算己经开始了，这一次，天地要说的故事，一定很长，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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