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如碎金，洒在冰湖边缘，也懒洋洋地镀在包施施裹着厚厚夹板和棉毯的腿上。
一本《孙子兵法》摊开覆在她脸上，书页随着她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正睡得昏沉，梦里大约也没有兵法里的雄韬伟略，只有一片混沌的暖意。
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个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小娘子，一看这些圣贤书就眼皮打架。
这书，与其说是读，不如说是最好的催眠曲。
渐无书踏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长长的太师椅摆在廊下避风处，那个被裹得活像个粽子似的女人，脸上盖着本书，在太阳底下毫无形象地呼呼大睡，一头青丝凌乱地铺在椅垫上。
丫鬟小雅见主子突然归来，惊得张口欲叫醒包施施。
渐无书却抬手，指尖微竖，做了一个极轻的噤声动作。
小雅立刻会意，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渐无书放轻脚步，走近廊下。
目光掠过她安稳的睡姿，最后落在她脸上那本书的封皮上——《孙子兵法》。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极浅的笑意如水纹般一闪而过。
“看的懂吗？”低沉的声音仿佛自语，又轻轻敲碎了包施施的睡梦。
包施施在迷迷糊糊中，陡然听到近在咫尺的男声，一个激灵，猛地就想坐起来。
动作太急，脸上的兵书“啪”一声滑落在地，更是牵扯到了胸肋间的伤处，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
“嘶——啊……”她痛得龇牙咧嘴，揉着伤处。
抬眼看清来人，没好气地抱怨：“渐大人来了也不吱一声，专门吓唬人是吧？”
渐无书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忙脚乱。
“本官回自己的府邸，还要提前跟你打招呼禀报不成？”
“放我回去。”包施施疼得脾气也上来了，“我要回包子铺！”
“现在还不能。”渐无书语调不变，“等你伤好了，自然让你回去。”
“你这是变相囚禁！”
“我不需要你保护。”
“我保护的不是你。”
渐无书目光扫过她因气愤而泛红的脸颊，缓缓道：“我保护的是我的胃。”
包施施一噎，瞪着他。
“你既然都让我看这兵法了，难道不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万一他们杀了回马枪，杀了你不是必死无疑。”
“红拂都让你关进去了，谁还能害我？”
“包施施。”
渐无书微微俯身，捡起地上的书，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沉静地落在她打着夹板的腿上。
“你现在这副样子，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易害了你。”
“包括你吗？”包施施脱口而出，带着点挑衅。
“那是自然。”他首起身，将书卷在手中。
似乎觉得她这话问得有趣，唇角又牵起那抹极淡的弧度。
“我不会害你。害了你，我去哪里再找做吃食这么合胃口的你？”
渐无书心情似乎不错，竟有耐心与她斗嘴。
顿了顿，他忽然道：“平日都是你烹羹调膳，今日，我洗手作汤。”
“啊？”包施施怀疑自己听错了，肋骨都不疼了，满是惊诧。
“你？渐无书，你会做餐食吗？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尚书！”
“自然会。”
他答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决定批阅哪一份奏章那般自然。
“君子远庖厨，然事有经权 ，今日为你，破例一次。”
说完，不待她再反驳，转身便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留下一个挺拔却在此刻显得格外“违和”的背影。
包施施愣在椅子上，看着他就这么走了，心里那点气恼莫名被巨大的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给冲散了。
渐无书下厨？这怕是比《孙子兵法》里所有的奇谋诡道都更令人难以置信。
渐无书踏入厨房的那一刻，原本弥漫着烟火饭菜气息的空间瞬间凝固了。
正在灶台边忙碌的所有人，以及主厨蔡厨子，惊得差点把手里的勺铲掉地上。
几人面面相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主…主子？”
蔡厨子最先反应过来，用干净了布擦着手，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汗珠。
“您、您怎么移步到这腌臜地方来了？想用什么，尽管吩咐，小的们立刻做！”
“不必。”
渐无书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他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食材，像是在巡视他的手下。
“今日，本官亲自来，你们，都出去。”
初一、十五在后面目瞪口呆，僵在原地，主子真的要自己下厨。
蔡厨子脸上的汗更多了，腿肚子都有点转筋。
内心惶恐万分：主子这是怎么了？是嫌我手艺不精？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妥？这是要亲自上手，意味着我蔡某人快告老还乡了？
作者“蝉衣”推荐阅读《亡国公主在乱世开包子铺》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但渐无书的命令无人敢违拗。
所有人得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守在厨房门外，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里七上八下。
厨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渐无书站在灶台前，他身上那件深色的锦袍与这满是油烟火燎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身量极高，平日执笔运筹帷幄的双手，此刻却悬在半空，似乎不知该先落向何处。
沉默了片刻，目光锁定在一块新鲜的羊腩肉上。
那眼神，不像在看食材，倒像在审视一份关乎边境安危的棘手急报。
伸出手，拿起了沉重的厨刀。
那柄掌控朝局、书写政令时稳如磐石的手，握住刀柄时却显出了几分陌生的僵硬。
他尝试着将羊肉切成薄片，动作生涩而迟疑，刀刃与砧板碰撞出杂乱无章、不成调的声响，全无平日挥毫间笔走龙蛇的潇洒流畅。
有好几次，那锋利的刀刃险险擦过他的指尖，他蹙紧了眉头，动作停顿下来，却并未放弃。
他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将全部的专注力都倾注在刀尖，仿佛不是在切肉，而是在进行一项极其危险的谋划。
那些羊肉被切成了大小不一、但总算细碎的肉糜。
接下来挑战是蜀药。
他拿起那根貌不惊人的土褐色根茎，先去皮。
他万万未曾料到，这看似朴实的蜀药，去皮之后竟是如此滑腻粘手，汁液沾上手指，立刻泛起一阵奇异的刺痒。
他强忍着那不适感，俊朗的面容绷得紧紧的。
净手以后，寻了块干净布巾垫着，将那截滑不溜秋的薯药磨成泥状。
额角微微渗出了细汗，不知是因为这小厨房里温度湿热，还是因为这比在朝堂之上与老谋深算的政敌辩论周旋，更耗费心力。
备齐主料，又将羊肉糜与山药泥一同放入宽口的陶罐中，注入清水，取出几片品相极佳、香气浓郁的老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们投入罐中。
盖上盖子，他将陶罐置于小炉上，便撩袍坐在了火前的小杌子上。
他的人生中，从不需亲自等待什么，素来只有旁人屏息静气地等候他的垂询与决断。
此刻，他却盯着那跳跃的蓝色火苗，看着陶罐口开始冒出缕缕缥缈的白汽，听着里面逐渐响起“咕嘟咕嘟”的、细微而温柔的沸腾声。
时间在这氤氲的蒸汽中仿佛被拉长了，缓缓流淌。
一种陌生的、近乎虔诚的耐心，在他素来只计较利弊、权衡轻重的心底悄然滋生。
掀开盖子，用长筷撇去浮沫，动作从最初的生硬，到后来渐渐变得稍微熟练了些。
浓郁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厨房，甚至飘到了门外，让守着的三人惊讶地交换着眼神。
“主子还是有点天赋。”
待到香气西溢，需要调味。
他对着盐罐迟疑了片刻，用小勺舀起一点点雪白的盐，谨慎地、一点点撒入翻滚的羹汤中，神情专注而斟酌。
他取过一只小碗，盛起一点，吹了吹，小心地送入口中。
温热的汤汁烫了他一下，他微微一怔，随即细细品味，蹙眉思索咸淡。
汤羹炖得恰到好处，羹汤倒入一只温润细腻、色泽莹白的玉碗中。
那是他书房的心爱之物，此刻却觉得，唯有此物，才配得上盛放这份羊肉羹。
渐无书端着那碗羹汤走回廊下时，看着远处的人儿，脚步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
玉碗轻轻放在包施施手边的小几上。
“尝尝。”
渐无书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不自然的生硬。
目光落在她腿上厚厚的夹板：“大夫说过，羊肉薯药于筋骨有益。”
包施施打量玉碗中的羹汤。
色泽温润，呈现出一种温暖的乳白浅褐色，羊肉特有的醇厚香气与薯药清甜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随着热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汤汁看得出熬煮了许久，浓郁粘稠，不见丝毫浮油，只余满盈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厨艺不错。”包施施不吝啬的夸奖。
渐无书并未多言，将一枚小小的汤匙递给她。
便侧过身，目光投向院中覆着薄雪的假山。
冬日凉风里微微紧抿的唇线，和那看似放松实则微微绷紧的侧影，隐隐泄露了他心底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紧张与期待。
这份情绪，在他面对朝堂风云变幻、政敌明枪暗箭时，都从未出现过。
包施施看着那碗显然花了极大心思的羹汤，又看看他刻意避开的侧脸，空气中弥漫的羊肉羹香气，还有他此刻别样的沉默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她忽然觉得，那被热汤熏蒸出的暖意，似乎并不仅仅温暖了她的手脚。
包施施低下头，拿起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碗里的羹汤，声音比刚才软了几分：“谢谢。”
渐无书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的冰湖，阳光下冰面刺眼，而他耳根处似乎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不知是冻的，还是被这厨房烟火和眼前人儿给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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