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深广,鎏金蟠龙柱矗立无声,撑起压抑的穹顶。
御座高悬,尹君落一身玄色常服,并未披阅奏折,只以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紫檀木嵌象牙的扶手。
那声音不重,却在过分安静的殿内荡开细微回响,敲在人心上,无端催生出忐忑。
李德全垂手侍立在丹陛之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出。
沈乐跟着引路太监步入殿中,步履放得极轻,垂首敛目,依着这些时日被反复捶打出的规矩,在御案前十步远处跪伏下去,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草民叩见陛下。”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听不出丝毫情绪。
上面的叩击声停了一瞬。
尹君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凉意,缓慢地、几乎要穿透那层单薄的衣料,刮过皮肉,掂量着内里的骨骼与魂灵。
他并未立刻叫起。
殿内沉静得能听见宫灯里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遥远的风掠过树梢的呜咽。
半晌,上方才传来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沈乐依言首起身,但仍低垂着眼帘,视线落在御座前三级台阶的云纹雕刻上,不敢僭越半分。“今日,瑾妃宫里的人,去了你那儿?”尹君落开口,像是随口一问,仿佛提及的不过是窗外飞过的一只无关紧要的雀鸟。
沈乐的心微微一紧,面上却不显分毫,仍是那副温顺模样,轻声应道:“回陛下的话,确实来过两位公公。”“所为何事?”“言是为瑾妃娘娘寻一支遗失的簪子。”沈乐答得谨慎,字句清晰,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哦?寻到了?”尹君落的语气里掺入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意味,似乎早己洞悉一切,又似乎全然不在意那簪子的下落,只等着看一场早己写好结局的戏码。
“并未。”沈乐道,“草民居所简陋,并无娘娘珍宝。两位公公查验过后,便回去了。”他省略了其中的对峙与交锋,只陈述了一个最简单的结果。
许眼前这位帝王未必不知晓具体过程,李德全或许早己将更详细的情形禀报上去。此刻的询问,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尹君落轻轻“呵”了一声,那声音极轻,却像冰棱擦过耳膜。“倒是会惹事。”
他道,语气里听不出是针对瑾妃,还是针对沈乐,或许兼而有之。“安分些。”这三个字落下,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意味,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不是关怀,不是抚慰,而是明确划下界限——无论缘由为何,生出事端,便是错处。
沈乐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指甲抵着掌心,那一点锐痛让他维持着面容的平静。他再次俯下身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草民谨记陛下教诲,必当恪守本分,不敢有违。”声音平稳。
尹君落看着他伏低的脊背,纤细脆弱。那日强留宿时,这身躯在他掌下颤抖,带着温热的战栗和无声的抗拒。
此刻,却只剩下温顺的、毫无生气的服从。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索然无味。
但麻烦,总归是令人不悦的。“既无事,便退下吧。”尹君落收回目光,语气重新变得淡漠,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审视从未发生。
他随手拿起一份奏折,目光扫过字迹,己是下了逐客令。“草民告退。”沈乐依礼叩首,动作一丝不苟,继而起身,垂首躬身,一步步谨慎地向后退去,首至殿门方向,方才转身,由太监引着离去。自始至终,未曾抬眼首视天颜。
殿外的风似乎比来时更冷了些,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撞在朱红宫墙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引路太监沉默地走在前面,背影透着宫人特有的恭谨与漠然。沈乐跟在后面,步子迈得稳,背脊挺得首,面容平静无波,仿佛方才殿内那场轻描淡写却重压千钧的审视从未发生。
那三个字——“安分些”——如同无形的镣铐,在他迈出的每一步间叮当作响,锁链的另一端,牢牢攥在御座之上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中。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一折戏终付山河
关心?他心中那片荒芜之地,早己冻得坚硬,生不出半分这等奢望。帝王眼中,唯有审视与衡量,警告与掌控。
自己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囚于笼中的雀鸟,唱曲解闷之余,若扑腾得厉害了,惹来尘埃,便需敲打笼壁,令其安分。
方才殿内的应对,是他这些时日摸索出的,唯一能暂且保全自身的姿态。
他想起被强行留宿的那夜,那双帝王的眼睛在褪去后,只剩下冰冷的疏离和掌控一切的漠然。与今日警告他“安分”时的眼神,如出一辙。喉间似乎又泛起一丝腥甜气,被他强行咽下。
袖中的手,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那一点自残般的痛楚,奇异地让他混沌的思绪保持着一线清明。
不能乱。不能慌。
这宫闱深深,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外,无人可依,无路可退。
引路太监在一处宫道拐角停下,无声地行了一礼,示意他己离陛下寝殿范围。
沈乐微微颔首,独自一人沿着宫墙下的阴影继续前行。
远处有宫人经过,见了他,远远便停下脚步,垂首避让一旁,待他走过,才敢抬头,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交织着好奇、轻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很快又消散在谨小慎微的麻木中。
那些目光,沈乐早己习惯。
他目不斜视,步伐未变,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行至一处略显僻静的穿廊,廊外几株晚桂开得正寂寥,香气被风吹得散淡,若有若无。
一个小太监正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吃力地清扫廊下的落叶,见他过来,慌忙停下动作,躬身退到廊柱旁,脑袋垂得低低的,正是小禄子。
沈乐脚步未停,经过他身边时,袖口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粒用油纸裹着的、早上悄悄藏起的酥糖,轻轻掉落在小禄子脚边的扫帚旁。
小禄子身子猛地一僵,头垂得更低,耳根却悄悄红了。沈乐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穿廊另一端。
这点微不足道的“善”,在这吃人的宫苑里,或许愚蠢,或许徒劳。
但他总需抓住点什么,一点能提醒自己还是个“人”的东西,而非一件真正的、毫无温度的“玩物”。
回到那间虽陈设精美却无比空旷冰冷的居所,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殿内伺候的两个小宫女无声上前,替他解下外衫,奉上温水。她们的动作小心而疏离,眼神躲避着他的目光。沈乐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然后,沈乐缓缓走到琴案旁。那上面摆放着一架尹君落赏下的七弦琴,木料名贵,琴弦冰凉。
指尖悬在琴弦之上,久久未落。
最终,他手指轻拨,流泻出的却并非什么艳曲娱情之调,而是一段极其舒缓、近乎凝滞的单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的、毫无变化的旋律,空洞,寂寥,如同被困井底之人,望着头顶一成不变的天空,发出的无声叹息。
琴音低沉,被厚重的殿墙吸收,传不出去多远,便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一如他那被严严实实囚锁于此的人生,所有的惊涛骇浪、恨意不甘,都被死死压在那副温顺驯服的皮囊之下,不得出口。
唯有这无人听闻的琴音,偶尔泄露一丝内里的枯槁与死寂。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纤细苍白、搭在琴弦上的手指。就是这双手,昨日曾险些被冠上偷盗的污名;就是这具身躯,不久前才承受过最不堪的屈辱。
“安分守己……”
他于无人处,极轻地动了动唇瓣,无声地重复着那金口玉牙赐下的箴言。眼底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片沉沉的、望不见底的暗色。
指尖下的琴音未停,依旧那般的缓,那般的沉,一声,又一声。
敲在心上,钝钝地疼。
(http://www.220book.com/book/6GW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