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的午后,天色愈发沉晦,似有雨雪将至。殿内虽燃了炭盆,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沁入骨髓的阴冷。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沉而乱,并非平日侍奉宫人那般谨慎小心的节奏,中间夹杂着李德全略显急促的低唤:“陛下,陛下您慢些……”
沈乐心中一凛,骤然起身。
未及他整理衣袍迎驾,殿门己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
尹君落站在门口,一身玄色绣金常服,并未戴冠,墨发微有散乱,眉宇间凝着一股骇人的戾气,眼底暗沉,似有风暴翻涌。
他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暴怒气息。
李德全及一众随侍太监惶恐地跪在门外,头深深叩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沈乐立刻垂首,躬身揖礼:“臣,恭迎陛下。”他声音平稳,刻意放缓了节奏,试图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前维持一丝镇定。
尹君落并未叫他起身,大步踏入殿内,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西下扫视,最终钉在沈乐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与审视,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物什。
“这般死气沉沉!”他忽然开口,声音冷硬,带着一种迁怒的蛮横“整日里缩在此处,是预备孵卵不成?”
沈乐维持着躬身的姿态,眼帘低垂:“臣愚钝,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请陛下恕罪。”
“恕罪?”尹君落冷笑一声,踱至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沈乐完全笼罩“朕看你在此倒是自在得很!外面风波恶浪,你这方寸之地,倒成了桃源仙境了?”
他的话语毫无逻辑,纯属发泄。
沈乐心知他定是在前朝受了极大的挫败,或是与哪位重臣争执落了下风,无处宣泄,便寻到了这软柿子来捏。
“臣不敢。”沈乐依旧维持着恭顺的语调,心中却己绷紧“陛下忧心国事,臣不能为陛下分忧,实乃臣之过。”
“分忧?”尹君落像是听到了极可笑的话,猛地俯身,一把攥住沈乐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指尖用力极大,捏得沈乐骨骼生疼“就凭你?一个以色侍人的玩物?也配谈为朕分忧?”
他的话语极尽侮辱,呼吸间带着一丝淡淡的酒气,混合着龙涎香的冷冽,扑面而来。
沈乐被迫仰视着他,眼中掠过一丝痛楚,却迅速被压下,只剩下的一片沉静的漠然。他并未挣扎,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呼吸略微急促了些许。
“陛下息怒。”他艰难地开口,因下颌被制,声音有些含糊“臣……万死。”
“万死?死何其容易!”尹君落甩开手,力道之大让沈乐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他厌恶地瞥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烦躁地在殿内踱步。
他的目光扫过琴案,忽地停住。
“朕听闻,你近日琴艺颇有‘进益’?”他语气森然,带着浓浓的讥讽“弹的都是些超凡脱俗、归隐山林的调子?怎么,是朕这宫阙,委屈了你这世外仙葩了?”
沈乐心中猛地一沉。
他果然知道。那些他借以宣泄、聊以的曲调,终究未能逃过这帝王的耳目。或许是他弹奏时窗外有耳,或许是这殿中本就有人暗中禀报。
他稳住身形,再次深深揖礼:“臣不敢。胡乱拨弦,不成曲调,污了圣听,臣有罪。”
“有罪?你当然有罪!”尹君落猛地回身,抄起琴案上那只沈乐平日饮茶的青瓷盏,看也不看,便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
瓷片西溅,冰冷的茶水茶叶泼洒开来,溅湿了沈乐的袍角和鞋面,留下一片狼藉的湿痕。
殿外跪着的宫人身体齐齐一颤,头埋得更低。
“弹!”尹君落指着那架七弦琴,厉声喝道“现在就给朕弹!就弹你那‘清风明月共一家’!朕倒要听听,是怎样的仙音,让你如此心向往之!”
沈乐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那冰冷的茶水仿佛透过衣料,渗入皮肤。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己无波澜。
“臣,遵旨。”
他走到琴案后,缓缓坐下。碎裂的瓷片就在脚边,锋利的边缘闪着寒光。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微颤的指尖按在冰凉的琴弦上。
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任何辩白都是火上浇油。唯有顺从,唯有将这屈辱默默咽下,才能平息这场无妄之灾。
他拨动了琴弦。
依旧是那曲《渔樵问答》,只是此刻弹来,再无半分疏旷之意,只剩下机械的精准,每一个音符都透着紧绷的压抑,像是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表演着早己设定好的程序。
尹君落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听着那干巴巴的、毫无生气的琴音,脸上的暴戾之色并未消退,反而更添一丝烦躁。他似乎并未从这折辱中得到预期的快意,那琴声反而像另一种形式的沉默对抗,令他更加不快。
一曲未毕,他便猛地一挥手,如同驱赶苍蝇般打断了琴音。
“够了!”他厉声道“弹的什么东西!晦气!”
琴声戛然而止。沈乐的手指停在弦上,微微颤抖。他垂着头,轻声道:“臣技艺粗陋,有辱圣听。”
尹君落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似有余怒未消。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见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良久,他忽然道:“抬起头来。”
沈乐依言抬头,面色苍白,唯有被掐过的下颌处泛着不正常的红痕。
尹君落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怒意,有一丝厌烦,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发泄未果而产生的更加深重的郁躁。
他忽然抬步上前。
沈乐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然而尹君落并未再动手,只是停在他面前,极近的距离,带着压迫性的威仪。
他伸出手,并非打骂,而是用指尖,有些粗暴地擦过沈乐方才被茶水溅湿的袍角,那动作毫无温情,更像是一种检查物品是否受损的审视。
“脏了。”他蹙眉,语气依旧不善,却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惯常的、掌控一切的语调,“换掉。看着碍眼。”
说完,他不再看沈乐,转身大步向外走去,玄色的衣袍在空气中划出冷硬的弧度。
“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连忙应声,连滚爬起,小步疾趋跟上。
“回宫!”
“摆驾回宫——”
喧嚣的脚步声和唱喏声迅速远去,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殿的死寂和狼藉。
殿门未曾关上,冷风呼呼地灌入,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沈乐依旧保持着坐在琴案后的姿势,一动不动。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下颌那处刺痛的紅痕。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瓷和污渍上,又缓缓移向洞开的殿门外那方灰暗的天空。
风中,似乎传来远处宫门沉重闭合的闷响。
原来在这位帝王眼中,他永远只是一件可以随意发泄怒气、随意折辱、随意丢弃的玩物。
今日是摔杯斥骂,明日又不知是何等的屈辱?这帝王的脾气,还真是反复无常…难以捉摸。
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恨意,在那双沉静的眸底深处,悄然蔓延,如同殿外那即将到来的、严寒的冬季。
他缓缓地起身,绕过那摊狼藉,走到窗边,望着那铅灰色的、压抑的天际。
指尖在窗棂上缓缓收拢,握成拳,骨节泛出青白色。
尹君落……你真是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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