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巡夜太监的梆子声，两下，不紧不慢。
沈乐走回琴案前，没再碰琴，只从书架底层抽出一卷旧谱，随手翻开。
纸页泛黄，边角微卷，是他入宫不久时抄的《霓裳羽衣曲》片段。那时他还以为，只要唱得好，便能活得体面些。
窗外风声忽紧，吹得窗纸轻响。
沈乐抬眼，见窗缝里钻进一缕雪沫，落在谱子上，慢慢化开，洇湿了一角音符。
他合上谱子，放回原处。
小祥子轻手轻脚进来，捧着个铜盆，里面是热水。他把盆放在脚踏上，低声说：“公子，烫个脚吧，别冻坏了。”
沈乐嗯了声，没动。
小祥子也不敢催，只蹲下身试了试水温，又添了句：“李公公刚来过，说……陛下明日要见徐大将军，让您别出门。”
“知道了。”沈乐脱了鞋袜，脚刚碰到水，就皱了下眉。
水己经凉了。
小祥子慌忙去换，临出门又回头：“瑾妃娘娘……今儿去了佛堂，好些娘娘都去了。”
沈乐没应。
小祥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听说……是为着边镇的事，给陛下祈福。”
沈乐低头看着自己泡在凉水里的脚，没再说话。
小祥子退出去后，他也没换热水，只把脚抽出来，穿回鞋袜。然后走到屏风后，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双旧戏靴。靴尖的绣线己经磨得发白，是他当年在水云班登台时穿的。
他了一下靴面，又放回去，重新包好。
殿外雪停了，天边透出灰白。
宫墙高耸，隔断了所有声音。
与此同时，西六宫偏殿的佛堂内，香烟袅袅。
瑾妃跪在蒲团上，背脊挺首，指尖掐着佛珠。她面前供着一尊白玉观音，烛光映得玉面温润，她自己的脸却冷得像冰。
“诸位姐妹”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咱们做女人的，图什么？不就是个名分，一个体面？可如今，一个唱戏的，住在承乾宫，夜里留宿，白日召见，连户部大人都要避着他走。这是妃嫔该受的气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几人。
徐淑仪坐在角落，脸色发白。
她是徐大将军的妹妹，本该因兄长功勋得宠，可这几日陛下连她宫门都没踏过一步。她咬着唇，没说话。
惠嫔轻咳两声，叹道：“瑾妃姐姐说得是。可……陛下如今迷他迷得紧，咱们说一句重话，怕是连自个儿都保不住。”
“迷？”瑾妃冷笑“那是迷吗？那是被蛊惑！前日南书房的事，你们当真不知？那戏子竟敢打听军国大事，陛下非但没罚，还让他弹琴解闷！这叫什么？这叫干政！”
她猛地攥紧佛珠，一颗珠子崩断，滚落在地。
“再这么下去，咱们这些正经出身的妃嫔，迟早被踩进泥里。他今日能听一句朝政，明日就能参一本奏章。你们等着瞧，等他哪天穿了官服，站上朝堂，你们可还有脸活着？”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头，有人皱眉，却没人反驳。
瑾妃缓了缓语气：“我不是要拉你们造反。我是要护住这宫里的规矩。若任由一个优伶乱了纲常，将来史书怎么写？说咱们一个个睁眼看着，连句话都不敢说？”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轻轻放在供桌前。
“这是昨夜，陛下在沈乐宫里待了两个半时辰的记录。守夜太监记的，时辰、进出、连茶水送了几回，一折戏终付山河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一折戏终付山河最新章节随便看！都清清楚楚。你们说，一个戏子，凭什么？咱们这些人生了孩子、伺候多年的，哪次召见敢过一个时辰？”
徐淑仪猛地抬头，眼里有了火气。
瑾妃看在眼里，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怕。怕陛下迁怒，怕家世受牵连。可我要告诉你们——若我不做，没人会做。若今日不除他，明日他就能骑在咱们头上。”
她环视一圈，声音沉下去：“我瑾家在朝中还有些分量。若事泄，我一人担着。只求各位姐妹，别再装聋作哑。咱们联手，不动刀，不动血，只让他……待不下去。”
惠嫔终于开口：“那……怎么动？”
“三件事。”瑾妃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散话。就说他勾结户部，打探军饷，意图干政。第二，设局。寻个由头，让他在人前失仪，丢了体面。第三，外头有人说话。我自会让我阿玛在朝中提一句‘君侧有佞臣’，让陛下自己掂量。”
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徐淑仪低声道：“我……我可以帮我兄长递个话。就说……西北军心不稳，是因为陛下沉迷声色，忘了边防。”
瑾妃笑了：“好。”
她重新拿起佛珠，一颗颗捻过，声音轻得像耳语：“明日就是初八，月圆之前，咱们得动起来。谁也不许单独行动，谁也不许露口风。等他倒了，这宫里，还是咱们的。”
众人陆续起身，低头行礼，一个接一个退出佛堂。
最后只剩瑾妃一人。
她没动，依旧跪着，望着观音像。香灰簌簌落下，断成两截。
她忽然伸手，将那截断香捡起，攥在掌心，指甲掐进皮肉，却没松手。
佛堂外，天光微亮，雪后的宫道上，脚印凌乱。
李德全站在回廊下，看着几个妃嫔的轿辇依次离开，眉头皱了皱。他身边的小太监低声问：“公公，要不要……报给陛下？”
李德全摇头：“不必。后宫的事，陛下懒得管。只要不闹出人命，随她们去。”
小太监不敢再问。
李德全望着承乾宫方向，喃喃道：“沈乐啊沈乐，你这步棋，走得是巧。可巧过了头，就该招恨了。”
他转身走了，袍角扫过积雪。
当天下午，沈乐在殿内抄经。
小祥子进来，脸色不太对。
“怎么了？”沈乐抬头。
“奴才……方才去领月例，听见几个宫女说……说您……”小祥子吞吞吐吐“说您勾结户部，打探军机，还说……陛下被您迷得神魂颠倒，连徐大将军的折子都不看了。”
沈乐笔尖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
他没抬头，只问：“谁说的？”
“是……是惠嫔宫里的丫头。”
沈乐慢慢把笔搁下，纸没换，就让那墨迹晾着。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阳光刺眼，雪地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眯了眯眼，看见远处宫墙上，几个宫女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目光朝他这边瞟。
沈乐关上窗。
回到案前，他把那张写坏的经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苗窜起来，瞬间吞没了墨迹。
小祥子不敢说话。
沈乐坐回椅子，继续抄。
笔锋平稳，字迹工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抄到第三行时，他手腕忽然一抖，一道墨线斜划出去，像一道割不开的口子。
他盯着那道墨痕，看了很久。
然后提笔，在旁边补了一横，把那道歪线，改成了一个“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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