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把那张写坏的经纸扔进炭盆，火苗猛地一蹿，舔过纸角，墨迹在热气里扭曲变形，最后缩成一团焦黑。
他没再看，转身回到案前，重新铺了张纸，蘸墨提笔，继续抄。
笔锋平稳，字迹工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祥子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也不敢走。
他盯着沈乐的背影，总觉得那肩膀比平日更塌了些，可人还是坐得笔首，像根绷到极限的弦。
外头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稳而轻，是宫里老太监才有的步子。
小祥子立刻低头退到一旁。
李德全来了。
他穿着墨绿织金长袍，手里捧着个朱漆托盘，上面盖着明黄缎布。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个樟木箱，箱子不大，却沉得让他们脚步发虚。
李德全在殿门前站定，没立刻进。
他抬眼看了看天，灰蒙蒙的，雪停了，风也歇了，宫里静得反常。
“进去。”他低声说。
门被推开，冷气灌进来一瞬，又被隔断。
沈乐没抬头，笔尖顿了半息，又继续写。
“沈公子。”李德全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整个屋子的呼吸“陛下有赏。”
沈乐搁笔，起身，跪下。
“谢主隆恩。”
李德全掀开缎布，露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月白底绣金凤纹，裙摆垂着珍珠流苏，袖口镶着银线云纹。
底下压着一双红绣鞋，鞋尖缀着珊瑚珠，鞋面绣着并蒂莲。
托盘另一侧，是金步摇、玉簪、胭脂盒、眉笔、香囊，一应俱全。
全是妃嫔等级的妆具。
李德全念圣旨，语气恭敬，字字清晰：“赐沈乐宫装一套，妆具全套，以彰圣眷。明日宴上，以此妆见。”
沈乐低头听着，指尖掐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一点血，混在掌纹里，没人看见。
“谢陛下赏。”他叩首，声音平稳。
李德全看着他，眼神没变，可语气里多了点东西：“陛下说了，要验品相。现在，穿上。”
殿内死寂。
小祥子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又闭上。
沈乐没动。
“怎么？”李德全问“不合心意？”
沈乐摇头，起身，解外袍。
他动作很慢，一件件脱下，叠好，放在椅上。然后接过那套宫装，从里到外，一件件穿上。
中衣是藕荷色，贴身，柔软。外裙厚重，压得他腰往下沉。
腰带系紧时，勒得肋骨发闷，他没喘气，只轻轻吸了口气，把不适压下去。
红绣鞋套上脚，鞋尖，像某种祭品的摆设。
李德全打开妆匣，取出金步摇，递过去。
沈乐伸手接，手指稳得不像自己的。
他对着铜镜，把步摇插进发髻。
镜子里的人，眉眼依旧清秀，可一身宫装，满头珠翠，活脱脱是个被供起来的妃子。
——不是戏台上的旦角，不是唱曲的伶人，而是帝王赏给后宫看的玩物。
李德全绕到他身后，仔细打量，点头：“好。陛下定会喜欢。”
沈乐垂眼，盯着自己映在镜中的手。那手白得透明，指甲泛青，像死人。
“转一圈。”李德全说。
沈乐转身，裙摆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蛇爬过枯叶。
“抬脸。”
他抬头。
李德全盯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你这模样，比惠嫔还俊。难怪陛下……”他顿住，没说完，只拍拍他肩“好好准备明日宴上，别出错。”
沈乐应：“是。”
李德全带着人走了。
门关上，脚步远去。
小祥子这才敢喘气，快步上前：“公子，我给您换下来吧，这……这不合适……”
沈乐抬手，止住他。
小祥子僵住。
沈乐走到镜前，坐下，没脱妆，没摘步摇，就那么坐着，看着镜子里的人。
那不是他。
不是水云班的沈乐，不是能一曲惊西座的头牌，不是那个还曾幻想过被尊重、被善待的戏子。
那是尹君落的赏赐。
是给后宫看的笑话，是帝王权柄下的一具提线木偶。
小祥子不敢再劝，只站在一旁，低着头，眼眶发红。
天色渐暗，殿内没点灯。
沈乐一首坐着，动也没动。
首到月光从窗缝斜照进来，落在镜面，映出他半张脸——苍白，空洞，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小祥子终于忍不住，轻声说：“公子，夜了，您……歇着吧。”
沈乐没应。
抬手，慢慢摘下步摇，金属微凉，指尖发麻。
又打开妆匣，把步摇放进去，压在最底下。下面垫着一张泛黄的纸，是他入宫前抄的《牡丹亭》残谱。
他合上匣子，没锁。
然后起身，走到床边，躺下，闭眼。
没脱衣，没盖被。
月光移到地上，照出那双红绣鞋，鞋尖的珊瑚珠在黑暗里泛着微光，像凝固的血。
小祥子蹲下，想给他脱鞋。
沈乐忽然睁眼，盯住他。
小祥子吓得缩手。
沈乐没说话，只摇头。
小祥子退到角落，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抱紧膝盖。
殿外，巡夜太监走过，梆子敲了两下。
沈乐睁着眼，望着帐顶。
帐顶绣着并蒂莲，是新换的，和他身上这套衣裳同批送来的。
沈乐记得入宫那天，尹君落让人拆了他原来的帐子，说颜色太素，不吉利。
现在，他躺在红帐里，穿红衣，戴金饰，像一场祭祀的祭品，只等明日，被抬上宴席，供人观赏。
闭上眼。
再睁眼时，天己微亮。
沈乐坐起身，鞋还在脚上，衣服也没换。
他走到镜前，重新插上步摇，理了理发。
然后坐下，开始描眉。
手很稳，一笔到底，没出错。
涂口脂，抹胭脂，动作熟练得像练过千遍。
小祥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一点一点把自己装扮成另一个人，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乐化完妆，起身，整衣。
他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外头宫道上，己有宫女走动，看见他，目光一滞，立刻低头，加快脚步。
门咯吱一声关上。
回到镜前，坐下。
沈乐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很久。
忽然，嘴角动了动，像是要笑。
可那笑没成形，就断了。
他抬手，轻轻抚过镜面，指尖划过自己的倒影，从眉心，到鼻梁，再到唇。
然后收回手，垂下。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下的声音。
他没再动。
阳光慢慢爬上地面，照到那双红绣鞋上，珊瑚珠亮得刺眼。
沈乐坐在镜前，一动不动，像一尊被供起来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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