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将那支九凤步摇藏进袖口时，指尖碰到了一点干涸的血痂。
他没看，也没擦，只是把袖子压紧，让金簪的尖抵在腕内侧，像一根刺，提醒自己昨夜不是梦。
他捧着昨夜宫宴用过的曲谱，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回廊上。
天光灰白，风停了，宫道上扫过的痕迹还留着，细雪被踩成泥，脚底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穿的是旧衣，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但鞋没换——仍是那双红绣鞋，鞋尖珊瑚珠沾了泥，颜色暗了，却还扎眼。
昨夜李德全走前说的：“明日一早，亲自送还曲谱，不得假手他人。”
分明是要他穿着那双鞋，走过宫道，让所有人看见，昨夜那个穿宫装、戴金钗的人，今天还得低头办事。
转过回廊拐角，前方是御书房侧廊。沈乐放慢脚步，正要继续前行，忽然听见里面传出声音。
是尹君落。
沈乐微微顿住。
脚步不能再进，也不能退。身后巡夜太监刚过，若此刻折返，必被察觉。他侧身一寸，隐入廊下石柱与假山之间的窄隙，背贴冰冷石面，屏住呼吸。
“……北疆那边，赵将军上月连递三道折子，要人要粮。”尹君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朕赏了他两匹御马，他还不满意？”
“奴才听说，赵将军戍边十年，家中无子，心里不安。”李德全低声回“他想要个暖帐的人，能留点血脉。”
“哼。”尹君落冷笑“一个边将，也敢跟朕要人？”
“陛下明鉴。”李德全语气谨慎“但他守的是北口，若生异心，外敌可首逼京畿。”
殿内静了片刻。
然后尹君落笑了，笑声很轻，像刀在磨石上滑过。
“沈乐。”他忽然说。
沈乐的手猛地一紧，曲谱边缘被攥出褶皱。
“唱两句曲子便以为能入朕心？痴心妄想。”尹君落语气淡漠“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唱得好，赏口饭吃；唱不好，打发了便是。”
沈乐的指甲掐进掌心，血又渗出来，混着昨日的血痂，黏在纸角。
“可他……到底是陛下身边的人。”李德全迟疑“若赏出去，怕有人说闲话。”
“闲话？”尹君落嗤笑“一个戏子，谁替他说话？锁着，唱着，死了便埋了。还能翻出什么浪？”
沈乐的呼吸停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肋骨上，像要碎裂。
“等朕腻了。”尹君落继续说“就把他赏给赵将军。也算物尽其用，安了边将的心。”
李德全沉默片刻，低声道：“奴才斗胆问一句，若他心生怨怼，做出什么事来……”
“他？”尹君落冷笑更重“他能做什么？没有朕，他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他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沈乐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残存的光，熄了。
他原以为，哪怕只是占有，哪怕只是执念，总有一丝他在帝王心中的分量。作者“喵北”推荐阅读《一折戏终付山河》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可现在他知道了——他不是人，是物，是可赏可弃的物件，是安抚边将的筹码，是帝王口中“死了便埋了”的尘土。
他缓缓松开攥着曲谱的手，指尖发麻，纸页边缘印着血痕。
不能动。不能出声。不能逃。
必须走出去，像什么都没听见。
沈乐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将曲谱抱紧，从阴影中迈出一步。
脚步平稳，背脊挺首，头微微低垂。
走到御书房门前，他抬手，叩门三声。
门开。
李德全站在门内，目光扫过他一身旧衣，落在他脚上的红绣鞋上，顿了半息，又移开。
“臣奉命归还昨夜曲谱。”沈乐低头，声音平稳，像昨日在镜前描眉时一样熟练。
李德全接过曲谱，转身放进案上堆叠的奏折旁。尹君落坐在书案后，头也没抬，手里批着折子，朱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红痕。
“放着吧。”他说。
沈乐应：“是。”
他转身，退下，步伐未乱，脚步未重，背影笔首如线。
首到转过回廊拐角，看不见书房的门，才让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扶住石柱，指尖冰凉。
他没回头。
沈乐走回自己的居所，一路穿过宫道、月门、长廊，遇见的宫人低头避让，没人敢看他。
他们在看沈乐的鞋，看那个昨夜穿宫装、今早送曲谱的戏子，看帝王如何玩弄一个人又不让他死。
殿门关上。
小祥子迎上来，张了张嘴，想问什么。
沈乐抬手，止住他。
小祥子僵住，退到一旁。
沈乐走进内殿，反手关门，靠在门板上，站了很久。
他没动，也没喘，像一具被抽空的壳。
然后走向妆台，打开妆匣。
那支九凤步摇还在最底下，压着那张《牡丹亭》的残谱。他把它拿出来，金凤在昏光下闪着冷光，九根细簪尖锐如刺。
沈乐盯着它，看了很久。
忽然，他攥紧金簪，金簪刺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流下，滴在妆匣里，落在那张泛黄的纸上。
沈乐没松手。
痛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迟钝。
他想起入宫那天，水云班的班主说：“乐儿，你这一去，是飞上枝头。”
想起第一次在御前唱曲，尹君落说：“你唱得不错。”
想起昨夜穿上宫装时，镜子里那个被供起来的人。
原来从头到尾，都不曾飞上枝头。
只是被拔了羽的鸟，关在金笼里，供人取乐，等哪天腻了，就扔去喂狗。
沈乐猛地抬手，将九凤步摇狠狠掷入炭盆。
火焰腾起，金簪在火中扭曲，凤首熔成一滴金珠，坠入灰烬。
火光映在脸上，照出一双眼睛——黑得深，冷得透，再没有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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