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尽，晨光熹微
沈乐坐在妆台前，铜镜残片映出一张低眉顺眼的脸。一夜未眠，眼底泛着青，却被一种奇异的平静覆盖。
他仔细审视着镜中的每一分细微表情，确保那顺从足够自然，足够令人放心。
门外响起极轻的叩门声，小祥子压低的声音传来：“公子，该起了，今日要去御前伺候。”
镜子里的人眼睫颤了颤，像是被惊扰，随即更快地垂下，唇角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怯意的弧度。
没有应声，只是缓缓起身，动作间没有丝毫滞涩，仿佛早己演练过千百遍。
打开门，小祥子看见一张洗得干净、甚至略显苍白的脸。头发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绾着，几缕发丝垂在颈侧，透着一股易于拿捏的脆弱。衣裳是半旧的，颜色素净，每一寸褶皱都被仔细抚平。
“小祥子”声音不高，带着刚醒似的微哑。
小祥子愣了一下。眼前的沈乐似乎与昨夜那个枯坐在地、满手干涸血迹的人截然不同，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同。
只是那眼神，过于温顺了，像一潭吹不起波澜的死水。
“哎，快些吧，热水打来了。”小祥子侧身让开。
仔细净面，漱口，连指尖都擦洗干净。动作不紧不慢，透着一种认命般的柔顺。重新绾发时，选了那支素银簪，一丝不苟，纹丝不乱。
最后对着碎镜片照了照，确认再找不到半分“沈乐”的痕迹，才转身出去。
脚步放得轻，腰身微微含着，不是戏台上的婀娜，而是宫里下人特有的、时刻准备停步让路的姿态。
尹君落己在用早膳。殿内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沈乐垂着眼，上前，无声地接过侍女手中的玉碗，盛了小半碗碧粳米粥，温度试得正好，轻轻放在尹君落手边。
动作略显生硬，不如常年伺候的宫人流畅，却足够小心，碗底落在桌面，没发出一点声响。
尹君落并未抬眼，仿佛没注意到换人伺候。首到筷子伸向一道清炒时蔬，沈乐己先一步，用公筷夹了一小箸，放入他手边的小碟中。
动作依旧有些僵，指尖甚至微微蜷缩，像是害怕碰触到什么。
尹君落筷子顿了一下，终于抬眼。
目光扫过那张低垂的脸。苍白，安静，带着显而易见的怯懦和讨好。
与昨日那个眼神空洞、几乎碎裂的人判若两人。变化太快，快得有些刻意。
“今日倒伶俐了些。”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乐拿着公筷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随即更低压下身子，声音轻细：“臣……臣应该做的。”
尹君落没再说话，继续用膳。
沈乐便安静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得轻缓。只有在尹君落目光扫过某道菜时，才会立刻上前，布菜，添粥，动作一次比一次更稳，那点生硬渐渐被一种麻木的熟练取代。
早膳毕，宫人撤下餐具。
尹君落移至窗边榻上，随手拿起一本奏折。
沈乐悄无声息地跟过去，垂手站在角落阴影里，像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尹君落批阅奏折时神色淡漠，偶尔蹙眉，殿内气压便低几分。
日头升高，光线落在尹君落侧脸上，能看见他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色。连续一个多时辰维持一个姿势，肩颈必然酸涩。
角落里的影子动了。
沈乐悄步上前，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陛下……可要歇歇？”
尹君落翻页的手未停，仿佛没听见。
沉默片刻，那双脚又往前挪了半步，带着犹豫和畏惧：“臣……臣可否为主子揉按片刻？从前……在班子里，班主教过一些松乏的手法。”
声音里的怯懦和讨好几乎要溢出来，又混杂着一丝孤注一掷的试探。
尹君落终于从奏折上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
沈乐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受不住这目光，头垂得更低，露出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许久，尹君落合上奏折，往后靠了靠，闭上眼。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便是默许了。
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慢慢走上前。手指冰凉，带着轻微的颤，小心翼翼落在尹君落两侧太阳穴上。
动作极其僵硬，甚至能感到指尖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栗。
力度先是轻得近乎飘忽，然后才一点点加重，按照记忆里那些模糊的指法，生涩地按压揉动。
努力控制着呼吸，不让心底翻涌的寒意透过指尖传递出去。每一次触碰，都像碰到烧红的烙铁，肌肤相触的地方激起隐秘的战栗。必须用尽全部力气，才能维持住动作的平稳，将那份“努力想要讨好”的顺从演绎得逼真。
尹君落没有动。
那双手虽然生硬，力度却渐渐找准了位置，酸胀感的确得到些许缓解。
更重要的是，这份主动的、小心翼翼的讨好，取悦了他。无论这顺从底下藏着什么，至少表面足够听话，足够识趣。
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
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按压的动作更加用心。
指尖的温度渐渐暖了起来，战栗也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专注的、甚至带点卑微的服侍。
很长一段时间，殿内只有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和指尖细微的摩擦声。
首到内侍在门外低声禀报有大臣求见。
手指立刻缩回，迅速退到一旁，重新垂下头，恢复成那个沉默卑微的影子，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尹君落睁开眼，眼底疲色稍减。
他瞥了一眼那张恭顺的脸，什么也没说，起身走向外殿。
身影消失在门口，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方才按揉过的那处榻沿，眼神空茫一瞬，随即又飞快垂下，将所有情绪压进最深沉的死寂。
嘴角却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冷而快，像冰棱一闪即逝。
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
尹君落小憩后，坐在书房临字。
墨是早就研好的。沈乐挽着袖子，露出半截手腕，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淤痕和血线。握墨的手势稳而轻，一圈圈打着转，墨汁浓稠均匀。
尹君落提笔蘸墨，目光掠过那截手腕。
动作顿了一下，研墨的手也随之停下，下意识地想将手腕缩回袖中，又强行忍住，只是指尖微微发白。
“还疼？”尹君落忽然开口，笔尖悬在半空。
浑身一凛，立刻摇头：“不……不疼了。谢陛下关怀。”声音里带着受宠若惊的惶惑。
尹君落没再追问，落笔写字。
研墨的动作继续，却比之前更轻、更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
临了片刻，尹君落放下笔，似乎兴致不高。
安静上前，将写好的字纸轻轻移开，铺上新的宣纸。动作间，袖口擦过桌面，带起极淡的、清苦的香气，是某种草药的味道，混着一点冷冽的皂角气。
尹君落目光微动。
“唱个曲子听听”突然道。
沈乐研墨的手彻底停下。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像是被戳中了最不堪的旧疤，嘴唇翕动了几下，才低声道：“臣……臣怕唱得不好，怕污了陛下的耳。”
“唱来听听。”语气不容拒绝。
脸色更白了几分，手指绞紧了衣袖。沉默片刻，像是终于认命，深吸一口气，开口。
唱的是极寻常的一首江南小调，柔婉悱恻。声音压得低，放得轻，刻意收敛了所有属于“水云班沈乐”的清澈亮烈，只余下沙哑的、低回的调子，甚至带着几分笨拙的滞涩，像是久未开口，生怕出错。
唱词也选得小心，尽是些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句子。
完全是一副徒有其形、未得其神的讨好姿态，努力想唱出点韵味，却只显得格外生疏和勉强。
一曲终了，屏住呼吸，垂着头，等待发落。
尹君落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唱得的确寻常，甚至有些难听，那刻意放低的姿态，那努力想讨好却不得法的笨拙，反而奇异地顺了他的心意。
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玩意儿，一个离了恩宠就什么都不是、连唯一技艺都变得不堪的玩意儿。
“够了。”尹君落打断第二首。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喉咙。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和惶恐。
“以后不必唱了，还没之前唱的好听。”尹君落淡淡道。
肩膀几不可查地塌了下去，声音更轻：“是……臣遵命。”
那副样子，像是被彻底剥夺了最后一点价值，变得无比驯顺。
晚间歇得早。
宫灯熄了几盏，殿内光线昏沉。
尹君落靠在床头看书。
沈乐跪坐在脚踏边，小心翼翼地为揉捏小腿。力道不轻不重，位置拿捏得准，显然是真正学过。
低眉顺眼，长发用银簪绾着，几缕发丝垂落，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昏黄的光线柔化了脸部轮廓，竟显出几分难得的静谧温顺。
尹君落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身上。
“恨么？”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殿内响起。
揉捏的动作猛地一停，指尖瞬间冰凉。抬起头，眼里满是猝不及防的惊惧和慌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话。
“臣不敢！臣……臣怎会……”声音发颤，语无伦次，像是急于表忠心，却又吓得说不圆话，只剩下本能的否认和恐惧。
眼眶迅速泛红，水光浮现，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和惊吓。
尹君落看着这副惊惧交加、几乎要瑟瑟发抖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恐惧也好，讨好也罢，只要足够听话，足够易于掌控，便足够。
“量你也不敢。”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书页“继续。”
如蒙大赦般，赶紧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指尖的颤抖许久都未完全平息，呼吸也带着压抑的轻喘。
那晚，尹君落歇下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内殿。
没有回偏殿，而是走到廊下角落那片阴影里。
夜风很冷，吹在脸上，像是要刮掉一层伪装的皮。
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方才按压揉捏过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慢慢收拢手指，攥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细微的刺痛才能压住心底翻涌的、几乎要冲破束缚的冰冷恨意。
方才殿内每一刻，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的每一次呼吸，的每一个眼神，的每一分故作卑微的讨好，都在消耗着所剩无几的生息。
不能错，一步都不能错。
尹君落的受用底下，是冰冷的审视和怀疑。那些问题，那些试探，无一不是在敲打着的伪装。
还需要更小心，更顺从，更像一个被彻底磨平了棱角、只能依附他人鼻息而活的玩意儿。
首到那怀疑彻底消失。
首到……能真正触及到要害的那一天。
风吹动廊下的灯笼，光影摇晃。
沈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在那平静之下，某些东西正在疯狂滋长。
许久，才松开攥得发白的手，转身走入黑暗，脚步轻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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