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沈乐垂首立在殿门外，等待着传唤。
素色衣衫，一丝不苟的发髻，连同那低垂的、看不出丝毫情绪的眼睫，都像是凝固成了一幅名为“恭顺”的画。
门开了，内侍示意可以进去。
沈乐脚步放轻，踏入殿内。
尹君落己起身，正张开手臂由宫人伺候更衣。
目光扫过进来的身影，并未停留，仿佛只是看见一件寻常摆设。
他安静上前，接过宫女手中的玉带，低头，仔细地为系上。指尖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触碰，动作规矩甚至略显刻板，带着新学者的生疏和谨慎。
“昨夜睡得可好？”头顶忽然传来声音，平淡无波，如同询问天气。
系玉带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声音低柔恭谨：“谢陛下关怀，臣睡得……尚可。”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微颤。
“是么？”尹君落语气未变，目光却落在低垂的头顶“朕倒是听见些风声，还以为你那里窗缝不严。”
沈乐心跳猛地一窒，昨夜廊下吹风，竟也被察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将头埋得更低，透出几分惶恐：“许是……许是夜里风大，惊扰陛下了，臣罪该万死。”
尹君落没再说话。
早膳时分。
布菜，添粥，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尺量，不多一分，不少一毫。那份小心翼翼几乎要溢出体外。
尹君落享用着膳食，偶尔抬眼，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那张过分平静的脸。
变化太大，太快。
前几日还眼神空洞如将熄之炭，如今却温顺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驯服的过程似乎顺利得过了头。
“恨朕吗？”放下银箸，尹君落忽然问。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殿内的寂静。
沈乐端着汤盏的手猛地一抖，温热的汤汁险些溅出。
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是被这句话烫伤。慌忙放下汤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声音是全然破碎的惊惧：“陛下！臣不敢！臣万万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陛下肯留臣一命，己是天恩浩荡，臣唯有感激涕零，日夜祈祷陛下圣体安康，怎敢……怎敢……”
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每一个字都裹着真实的恐惧，听不出半分虚假。
尹君落居高临下地看着。
跪伏的身影单薄脆弱，露出的那截后颈白皙，微微颤抖，仿佛轻易就能折断。这份几乎要冲破躯壳的恐惧，取悦了他。
尹君落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起来吧。汤撒了，换一碗。”
“谢……谢陛下恩典。”沈乐声音依旧发颤，艰难地站起身，膝盖似乎都是软的。低垂着头，不敢再看上方一眼，默默收拾了撒出少许汤汁的碗盏，重新盛了一碗，双手奉上。
指尖依旧是冰凉的。
尹君落接过，不再言语。
一顿早膳，在无声的压抑中结束。
批阅奏折时，沈乐便立在角落，如同隐形。呼吸放得极轻，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只是当尹君落放下朱笔，抬手捏了捏眉心时，那身影才会悄无声息地上前，将一杯温度恰好的新茶轻轻放在案角。
动作依旧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僵硬，像是本能地想做好，又害怕做多错多。
尹君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奏折上，忽然淡淡开口：“瑾妃前日向朕问起你。”
角落里的身影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低头，声音细若蚊蚋：“臣……惶恐。”
“她夸你伶俐，懂规矩了。”尹君落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指尖悄然掐入掌心，用那点刺痛维持声音的平稳：“是瑾娘娘宽厚，臣……愚笨，当不起娘娘夸赞。”
“是当不起”尹君落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还是心里不服？”
压力如同实质，瞬间笼罩下来。几乎能感到那审视的目光要将灵魂刺穿。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大脑却异常清醒。不能犹豫，不能思考，必须立刻回应，用最首接、最卑微的本能。
再次跪了下去，这次声音里带上了哽咽，是被逼到绝处的惶然：“陛下明鉴！臣岂敢不服！臣自知身份卑贱，往日言行无状，开罪娘娘，蒙陛下与娘娘宽宥，己是再生之恩。如今只求安心侍奉，绝无半点妄念，更不敢心存怨怼……陛下若是不信，臣……臣……”
话语堵在喉咙里，像是因极度委屈和恐惧而说不下去，只剩下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肩膀微微耸动，脆弱得不堪一击。
殿内静默片刻。
尹君落看着脚下颤抖的身影。这份急于表忠心的惶恐，这番语无伦次的辩解，听起来愚蠢又真实。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雀鸟，除了发抖，再做不出别的反应。
或许，是真的学乖了？毕竟，除了依附自己，确实也无路可走。
“朕不过随口一问，瞧你吓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起来吧。去将南窗开一些，殿内有些闷。”
“是……是。”沈乐如蒙大赦，声音还带着哭腔，踉跄着起身，垂着头快步走向南窗，侧身避开帝王的目光，手指有些发颤地推开窗扇。
微凉的风吹入殿内，拂动书页，也吹干了眼角那点强行逼出的湿意。
沈乐背对着殿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方才那一刻，几乎以为伪装要被彻底撕开。
尹君落的多疑，远超预估。
不能再有任何纰漏。必须将“沈乐”这个存在，彻底碾碎成灰，只留下这个名为“臣”的空壳。
午后的时光缓慢流淌。尹君落小憩后，来了兴致，要听琴。
宫人抬来古琴。沈乐净手，焚香，跪坐于琴前。
指尖轻拨，流出的并非往日清澈激越之音，而是沉闷滞涩的调子，刻意放缓了节奏，压低了韵味，仿佛久未练习，指法生疏，只勉强成曲。
弹的是一首最寻常的《静心曲》，毫无出奇之处。
尹君落靠在榻上，闭目聆听。琴音说不上好，甚至有些乏味，但那份努力想要弹好、却又显得笨拙生疏的姿态，配合着那副低眉顺眼的温驯模样，奇异地贴合了他此刻的心境。
一个被拔去了利爪和尖牙的玩意儿，连唯一能称道的技艺都变得平庸，只能依靠主人的一点点垂怜过活。
这认知带来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琴音袅袅散去。
“指法生疏了。”尹君落未睁眼，淡淡评价。
琴弦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声音低低传来：“臣……日后定当勤加练习。”带着显而易见的羞愧和不安。
“不必了。”尹君落挥挥手，“听着乏味。日后朕想听了，自会传乐师。”
“……是。”声音更低了，像是被剥夺了最后一点价值，变得无比顺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宫人将琴抬走。殿内又恢复安静。
沈乐重新退回角落，阴影落在脸上，看不清神情。只有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指节微微泛白。
傍晚时分，尹君落处理完政务，心情似乎不错。
用了晚膳，竟屏退左右，只留沈乐一人在殿内伺候笔墨。
磨墨，铺纸，动作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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