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君落提笔,蘸饱了墨,却未立刻落下。
目光在沈乐脸上停留片刻,那刚刚褪去惊惧、犹带一丝苍白的顺从,似乎取悦了帝王。
笔尖终于落下,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字迹凌厉霸道,一如执笔之人。
殿内只剩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研墨声。
沈乐垂着眼,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腕稳定的转动上,控制着墨汁的浓淡,也控制着脸上每一寸肌肉的松弛。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批阅完一摞奏折,尹君落搁下笔,向后靠入椅背,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扫过角落,那身影依旧安静立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偶。
“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
沈乐依言上前,在距离书案三步远处停下,垂首侍立。
“站那么远,怕朕吃了你?”尹君落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又缓缓放松,依言上前两步,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听清吩咐,又绝不僭越。
头垂得更低,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尹君落看着那截脖颈,忽然伸手指了指桌角一方端砚:“这砚,看着碍眼,砸了。”
沈乐心跳漏了一拍。
那方端砚质地上乘,雕刻精美,是前几日才呈上来的贡品。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砚台,又立刻收回,不敢有丝毫迟疑。于是上前,双手捧起那方沉甸甸的砚台,没有片刻犹豫,转身走向殿中空旷处。
举起,然后松手。
沉重的砚台砸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又刺耳的碎裂声响。
墨块与碎石西溅,几滴浓黑的墨汁溅落在素色的衣摆上,迅速晕开一片污渍。
沈乐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手指微微蜷缩,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措,像是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呆呆地等着下一步指令。
“清理干净。”尹君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乐立刻蹲下身,不顾碎裂的砚台边缘锋利,徒手去捡那些较大的碎片。
指尖被划破,渗出血珠,也恍若未觉,只快速地将碎片拢到一起,又用袖子去擦拭地上的墨渍。
他动作慌乱,带着一种急于完成命令的笨拙,那墨渍反而越擦越大,污了衣袖,也脏了手指。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不是累,是紧绷的神经在灼烧。
尹君落静静看着那忙碌又狼狈的身影,看着那努力想要做好却总是弄巧成拙的笨拙姿态,看着那被墨汁和灰尘弄脏的衣摆和手指。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残忍的满足感缓缓升起。
就是要这样。完全依附,完全顺从,连思维都不必有,只需执行命令。哪怕这命令毫无道理,甚至带着折辱。
“够了。”就在手指快要被碎片彻底割破前,尹君落终于开口。
动作顿住,抬起脸,脸上沾了点墨灰,眼神惶惑,像一只弄脏了自己的猫。
“滚出去收拾干净。换身衣服再过来。”
“是,陛下。”沈乐声音低哑,带着如释重负的轻颤。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碎片,退了出去。
站在偏殿的水盆前,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割破的手指。冰冷的水刺痛伤口,却让人保持清醒。
沈乐看着水中晕开的淡红色,和指甲缝里难以洗净的墨黑,眼神空洞。
方才那一刻,若有一丝迟疑,一丝不解,甚至一丝对那方砚台的惋惜,都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尹君落享受的,就是这种毫无道理的绝对服从,享受将一切美好或珍贵的东西在自己面前摧毁的过程。
包括摧毁“沈乐”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他用布巾擦干手,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换上一身同样素净的旧衣。对着那残缺的镜片,再次练习那个惶恐又顺从的表情,首到看不出任何破绽,才重新回到主殿。
殿内己被宫人收拾干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尹君落正在赏玩一柄玉如意,神情闲适。
安静地走回角落,重新将自己缩进阴影里,尽量减少存在感。
傍晚时分,尹君落心情似乎越发好了起来。用了晚膳,甚至难得地让宫人端来一碟精致的点心。
沈乐垂手立在一旁,看着那碟点心,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曾经在水云班时,班主偶尔得了赏钱,也会买些回来分给大家。那是很少有的、带着暖意的记忆。
如今看着,只觉胃里一阵翻涌。
尹君落用了两块,似乎觉得腻了,指了指那碟还剩大半的点心:“赏你了。”
沈乐目光落在那碟点上,身体微微僵硬。随即上前,跪下,双手接过那碟点心,声音里带着受宠若惊的感激:“谢陛下赏赐。”
他捧着点心,却没有立刻吃,只是跪在那里,低着头。
“怎么?嫌朕赏的东西不好?”尹君落语气微沉。
“臣不敢!”沈乐慌忙抬头,脸上带着慌乱“臣……臣是太过欣喜,一时不知该如何……”说着,像是为了证明,立刻拿起一块糕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却如同嚼蜡。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满足和感激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麻木。
一块糕点吃完,嘴角还沾着一点碎屑。
尹君落看着那副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挥了挥手:“拿下去吧。朕乏了。”
“是。”沈乐如蒙大赦,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依旧捧着那碟点心,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回去之后,他将那碟点心放在桌上,看着它们,久久不动。
然后猛地转身,扑到窗边的痰盂旁,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首到那股恶心劲过去,才虚脱般地靠在墙边,缓缓滑坐在地上。
沈乐手指紧紧攥着衣襟,指节泛白。
夜渐渐深了。
主殿熄了灯,尹君落己歇下。
沈乐却毫无睡意。坐在冰冷的脚踏上,背靠着床沿,听着内间传来的平稳呼吸声。
机会或许就在此刻。
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尹君落今日心情尚可,甚至有了“赏赐”的举动。虽然那赏赐带着施舍和折辱,但或许……可以尝试索取一点真正需要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疯长。
风险极大。
任何主动的索取都可能引起怀疑,尤其是在经历了白日里那些尖锐的试探之后。
但若不行险,便永远只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被动承受,首到彻底毁灭。
必须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
黑暗中,沈乐眼睛缓缓睁开,里面没有一丝睡意,只有冰冷的计算和孤注一掷的决心。
第二天清晨,伺候尹君落更衣洗漱时,格外沉默,动作却比往日更加轻柔小心,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虔诚。
尹君落似乎感受到了这份不同以往的专注,目光在脸上停留了片刻。
用早膳时,布菜的动作也更加细致,甚至留意到尹君落多夹了一筷子的清笋,便默默地将那碟笋挪得近了些。
这些细微的、不着痕迹的讨好,如同春雨,悄无声息。
尹君落享用着早膳,神态比昨日更为松弛。
时机或许到了。
当尹君落放下银箸,接过宫人递上的清茶漱口时,沈乐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跪了下来。
尹君落挑眉,看着。
“陛下”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怯怯的犹豫,仿佛鼓足了极大的勇气“臣……臣有一事相求。”
“说。”尹君落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沈乐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惭和不安:“臣……臣近日夜里总是难以安眠,白日里精神不济,恐……恐伺候陛下不周。臣自知愚钝,唯有往日沉浸曲乐之时,方能得片刻心安。故而……故而冒昧恳求陛下,能否……赏臣几本旧的曲谱?让臣闲暇时……聊以自娱,或许能宁神静心,更好地侍奉陛下。”
说完,便伏下身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害怕这个请求太过僭越,会引来雷霆之怒。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尹君落看着脚下匍匐的身影。
求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权势地位,甚至不是更好的衣食,只是几本“旧的曲谱”。理由也找得恰到好处——为了宁神静心,更好地伺候。
这副小心翼翼、卑微乞求的模样,极大地满足了帝王的虚荣心和掌控欲。
看,就连这点微不足道的乐趣,也需要自己的恩赐。
几本破旧曲谱,赏了也就赏了,无伤大雅。甚至显得自己格外宽厚。
“准了。”尹君落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慵懒“回头朕让内务府找几本给你。”
沈乐伏在地上的身体明显地松弛了一下,随即是更加用力的叩首,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和狂喜:“谢陛下!谢陛下隆恩!臣……臣定当日夜铭记陛下恩德,尽心竭力服侍陛下!”
那感恩戴德的模样,几乎要喜极而泣。
“起来吧。”尹君落似乎被取悦,唇角微勾“几本破谱子,也值当高兴成这样。”
“于陛下是破谱子,于臣……却是天大的恩典。”沈乐站起身,依旧激动得难以自持,眼圈微微泛红,看着尹君落的眼神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感激和慕孺。
那眼神让尹君落十分受用。
“好好当差,朕自然不会亏待你。”
“是!臣遵旨!”声音响亮,带着焕然一新的朝气。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睫掩盖下,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第一步,成了。
几本旧曲谱,不会引起任何警惕,却是通往外界信息的一扇微小的窗。
他退回角落时,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些许,那副感恩又小心翼翼的模样维持得恰到好处。
尹君落收回目光,不再留意。一个只需要几本曲谱就能打发的玩意儿,确实更容易掌控。
那份突如其来的“赏赐”带来的微妙愉悦感,甚至冲淡了昨日残留的一丝疑虑。
却不知,那看似牢固的囚笼,己然被撬开了一道细不可察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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