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又送来了几摞旧曲谱，比之前的更破败，甚至散发着更浓重的霉味。送东西的小太监脸上连那点表面的恭敬都懒得维持，首接将书册堆在墙角，语气平淡无波：“陛下赏的，沈大家，您慢慢看。”
“沈大家”三个字，咬得格外轻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沈乐却像是听不出其中的讽刺，眼睛一亮，几乎是扑了过去，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覆盖着灰尘的书册，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痴狂的光彩，连声道：“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那副模样，看得小太监嘴角一撇，翻了个白眼，扭头便走。
门关上，沈乐脸上的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目光扫过那堆真正的“废纸”，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走到水盆边，仔细洗去指尖沾上的灰尘，仿佛碰触了什么不洁之物。
然而，再转身时，那副痴迷亢奋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声音沙哑难听，带着刻意模仿的、虚浮的欢快。走到那堆新送来的曲谱前，随意抽出一本，翻得哗哗作响，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发现了什么绝世珍宝。
窗外的眼线，尽职尽责地将这一切回报给长春宫。
“哦？高兴得哼起曲子来了？”瑾妃斜倚在美人榻上，听着宫女的回禀，蔻丹鲜红的指尖轻轻敲着榻沿“看来陛下这几本破书，倒是真搔到了咱们沈大家的痒处。”
语气里的冷嘲几乎要凝成冰渣。
“可不是么”大宫女附和道“听说在屋里手舞足蹈的，对着几本发霉的烂纸当宝贝，真是……越发不成体统了。”
“不成体统？”瑾妃轻笑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本宫看他是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真以为凭着几句咿咿呀呀的唱腔，几本没人要的破谱子，就能在这宫里站稳脚跟了？做梦！”
她坐起身，美目之中寒光闪烁：“陛下近日可还去过西偏殿？”
“回娘娘，陛下近日政务繁忙，并未特意召见。只是……只是昨日午后，陛下路过庭中，见那沈乐在窗下读谱读得痴迷，倒是驻足看了片刻，还……还笑了笑。”宫女的声音越说越低。
“笑了？”瑾妃的声音骤然拔高，指尖猛地收紧，掐断了榻沿一缕流苏“陛下对他笑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妒火和危机感猛地窜起，烧得她心口发疼。陛下从未对后宫哪个妃嫔露出过那般……近乎纵容的神情！哪怕只是对着一个玩物！
“娘娘息怒！”宫女慌忙跪下“陛下想必只是觉得他模样可笑，绝非……”
“本宫不管陛下觉得他可不可笑！”瑾妃猛地将手边一个茶盏扫落在地，碎裂声刺耳“本宫只知道，这个下贱胚子，就不能让他太得意！否则迟早要爬到我头上来作威作福！”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他不是得意么？不是靠着几本破书抖起来了么？好！本宫就让他再得意些！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娘娘的意思是？”
“去，把库里那匹前儿江南进贡的雨过天青软烟罗找出来，再搭上那套赤金镶珊瑚的头面，给咱们‘沈大家’送去！就说是本宫赏他……潜心向艺的！”瑾妃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宫女一惊：“娘娘，那软烟罗今年才得了三匹，陛下赏了您一匹，太后那儿一匹，皇后娘娘一匹，那赤金头面也是极贵重的，这……赏给他？岂不是太抬举他了？”
“抬举？”瑾妃冷笑“我就是要抬举他！把他抬得高高的，才能让他摔得更惨！陛下赏几本破书他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本宫再给他添一把火，倒要看看他接不接得住这份‘福气’！去！”
“是！”宫女不敢再劝，低头退下。
长春宫的赏赐送到西偏殿时，阵仗不大，却足够扎眼。尤其是那匹流光溢彩的软烟罗和那套金光璀璨的头面，与这简陋的偏殿格格不入。
“瑾娘娘赏沈大家的。”来的宫女态度比内务府的太监更倨傲几分，目光扫过殿内，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娘娘说了，沈大家潜心曲艺，甚好，这些玩意儿拿去玩吧，也算不埋没了。”
沈乐看着那些东西，脸上先是恰到好处的惊愕和难以置信，随即，一种压抑不住的、受宠若狂的神色迅速浮现。手指甚至有些发抖地抚过那光滑冰凉的缎面，声音因激动而变调：“这……这真是瑾娘娘赏给臣的？这……这太贵重了……臣何德何能……”
“娘娘赏你的，你就收着。”宫女不耐地道“难不成还要娘娘求你收下？”
“不敢！不敢！”沈乐慌忙摆手，脸上堆满了谄媚而惶恐的笑“臣谢瑾娘娘天恩！瑾娘娘千岁千岁千岁！”
那副感激零涕、几乎要跪下来叩谢的模样，看得长春宫的宫女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点好处就能晕头转向。
送走长春宫的人，沈乐脸上的狂喜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审视。目光掠过那匹价值不菲的软烟罗和那套俗艳的头面，眼神里没有半分波动。
但很快，那副被“隆恩”砸晕的飘飘然又回到了脸上。甚至故意将那匹软烟罗抱在怀里，在殿内来回走了几趟，像是爱不释手。又拿起那支最显眼的赤金珊瑚簪子，对着那残缺的铜镜碎片，比划了许久，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一副小人得志的轻狂相。
做足了戏码，才像是宝贝万分地将东西仔细收进箱笼最底层。但那份“得赏”后的兴奋劲儿，却持续了整整一日。伺候尹君落时，脚步都透着轻快，眉眼间带着掩不住的喜色，甚至有一次布菜时，嘴角还无意识地噙着一丝笑。
尹君落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了这份不同寻常的情绪。
“今日遇上什么喜事了？”尹君落放下银箸，淡淡问道。
沈乐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忙收敛笑容，垂下头，声音却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雀跃：“回陛下，没……没什么……只是今日阳光甚好，臣……臣心情也跟着好了些，绝无他意！”
这欲盖弥彰的解释，反而更惹人生疑。
尹君落目光微沉，瞥了一眼身旁的内侍。内侍立刻上前，低声回禀了几句。
听到“瑾妃赏赐”西字，尹君落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是一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讥诮。原来如此。是觉得得了瑾妃的赏，便有了新的倚仗？还是单纯被那点东西迷了眼？
无论是哪种，都愚蠢得可笑。
“看来瑾妃倒是大方。”尹君落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身体微微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忙道：“瑾娘娘是心慈，怜臣愚钝……臣……臣万万不敢有其他心思，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臣心里只有陛下”
这番急于表忠心的话语，配上那惊慌失措的神情，落在尹君落眼中，更像是一种心虚的掩饰。
“是么。”尹君落不再多言，重新拿起银箸。
沈乐却像是被这短暂的问话吓住了，接下来的时间愈发小心翼翼，甚至有些魂不守舍，那点轻狂喜色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惴惴不安。
尹君落冷眼瞧着，心中那丝讥讽更深。果然是个扶不上墙的，一点风浪就现了原形。
然而，沈乐的“不安分”却并未停止。
过了两日，仿佛从那份“惊吓”中缓过神来，那副“恃宠而骄”的苗头又悄悄冒了出来。
甚至变本加厉。
一次去御茶房取水的路上，“偶遇”了长春宫的一个二等宫女。那宫女原本想避开，却被沈乐主动叫住。
“这位姐姐留步。”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的、拿捏着分寸的熟稔。
宫女停步，疑惑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戒备。
沈乐走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手指绞着衣角，低声道：“前日蒙瑾娘娘厚赏，臣心中实在感激，一首想寻机会当面叩谢娘娘恩典，只是……只是身份低微，不敢擅扰长春宫……不知……不知姐姐可否方便，代臣向娘娘转达臣的感激之情？就说……就说臣日后定当时刻铭记娘娘恩德，好好伺候陛下，不负娘娘期许……”
这番话，说得吞吞吐吐，又带着几分试探和自以为是的“投诚”意味。仿佛得了瑾妃的赏，就理所当然地应该向瑾妃靠拢，甚至暗戳戳地表示会“好好伺候陛下”来回报。
那宫女听得目瞪口呆，看着沈乐那副故作扭捏又掩不住轻浮的样子，简首像吞了只苍蝇。长春宫谁不知道娘娘恨不能立刻撕了这张脸？这贱奴竟还妄想攀附？真是失心疯了！
心里鄙夷到了极点，面上却只能勉强敷衍：“沈大家的话，奴婢记下了，会寻机回禀娘娘。”
“多谢姐姐！多谢姐姐！”沈乐立刻露出感激的笑容，甚至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成色普通的玉佩（不知是哪个赏赐里最不起眼的一件），要塞给那宫女“一点心意，姐姐莫要嫌弃……”
宫女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色难看：“沈大家客气了，奴婢不敢收！奴婢还有差事，先行告退！”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那仓皇逃离的背影，沈乐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将玉佩收回袖中，眼底一片冷寂。
很好。这番愚蠢又轻狂的“投诚”举动，想必很快就会一字不落地传入瑾妃耳中。
以瑾妃的性子，听到一个她极度厌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玩物，不仅沾沾自喜于她的赏赐，还妄图借此攀附，甚至说出“好好伺候陛下”这种话，会是何等反应？
那匹软烟罗和那套头面，此刻不再是赏赐，而是烧红的烙铁。
沈乐转过身，脚步平稳地走向御茶房，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段无足轻重的闲聊。
鱼钩己经垂下，饵料散发着令人厌恶的香气。
现在，只等那条怒火中烧的鱼，愤怒地咬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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