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那边，自那日“投诚”闹剧后，再无任何动静。仿佛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那沉寂之下，必然是翻涌的、亟待喷发的怒火。瑾妃绝不会容忍一个“玩物”如此拙劣又嚣张的挑衅。
偏殿内，沈乐依旧每日对着那堆废纸般的曲谱，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种日渐增长的焦灼。有时会对着某一页反复观看，手指在虚空中无力地比划，眉头越皱越紧，最终颓然放下，发出极轻的叹息。
这日午后，尹君落小憩刚醒，神色间带着一丝慵懒的倦意。宫人奉上温热的巾帕净面。
沈乐垂手立在一旁，目光却有些飘忽，像是仍沉浸在某个未解的曲谱难题中，连陛下醒来都未曾立刻察觉。
首到尹君落的目光扫过来，才猛地回神，慌忙上前接过宫人手中的杯盏，奉上温度刚好的清茶。动作虽依旧恭谨，眉宇间却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和专注后的疲惫。
尹君落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目光在沈乐脸上停留片刻：“还在琢磨那些谱子？”
沈乐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像是被窥破了心事，连忙低下头：“臣……臣愚钝，许多古谱记载的指法、工尺，与现今流传差异甚大，臣……臣苦思多日，仍不得其法，以致神魂颠倒，御前失仪，求陛下恕罪。”他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无力和懊恼。
“既看不懂，何必自寻烦恼。”尹君落语气平淡，将茶盏放回托盘。
“臣……臣只是想着……”沈乐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卑微期冀的光“陛下平日为国事操劳，若能……若能闻得一二清新雅乐，或可稍解疲乏。臣……臣身无长物，唯此微末技艺，或可……或可博陛下一哂。只是臣所学粗陋，恐难当此任，故而……故而想寻些更古老的谱子参详，或许能有所得……”
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不自信和惶恐，却又固执地透露着那份想要“报效”的心意。那眼神，像极了试图用尽全力讨好主人，却又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的幼兽。
尹君落看着这副情态，心中那点因被打扰清静而产生的不悦稍稍散去。虽然愚蠢，但这份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取悦自己的心思，倒是比后宫那些一味争风吃醋、或是战战兢兢的妃嫔来得有趣些。
“宫中所藏曲谱，大多己在你这儿了。”尹君落淡淡道。
沈乐脸上立刻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却又强撑着不敢表露，只低声道：“是……是臣贪心了。”
殿内静默片刻。
尹君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背上敲了敲。一个只知埋头苦读却不得其法的玩意儿，确实有些无趣。若能真弄出点新鲜调子，倒也算物尽其用。
“宫廷乐坊的库房里，或许还有些前朝留下的残本旧谱”尹君落忽然开口“你若真有心，朕准你偶尔过去查阅。”
沈乐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跳出喉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狂喜如同浪潮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冲垮冷静的堤防。
他用力掐紧掌心，用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迅速涌起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喜和感激，眼眶瞬间泛红，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陛下！您……您说的是真的？臣……臣真的可以去乐坊库房？”
那反应，真实得毫无作伪，全然是一个困于难题许久、骤然见到希望的痴人所该有的模样。
尹君落唇角微勾，似乎很满意这反应：“君无戏言。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里带上了一丝惯有的审视和淡漠“乐坊重地，非比寻常。你需得按规矩行事，不得惊扰乐师演练，一折戏终付山河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一折戏终付山河最新章节随便看！不得擅动库房其他物件。朕会派人随你同去。”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恩典可以给，但必须在掌控之下。
“是！是！臣明白！臣谢陛下隆恩！陛下天恩，臣……臣万死难报！”沈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激动得语无伦次，额角甚至因用力而微微发红。
那副感激涕零、恨不得肝脑涂地的模样，彻底取悦了帝王，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那恩典背后冰冷的监视与控制。
“起来吧。”尹君落挥挥手“具体事宜，朕会让李德全安排。”
“谢陛下！谢陛下！”沈乐这才颤抖着站起身，脸上依旧洋溢着无法抑制的狂喜，眼角甚至渗出了些许湿意。那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愚蠢的、因愿望得以实现而迸发的光芒。
沈乐退出主殿时，脚步都是虚浮的，像是踩在云端。首到回到偏殿，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那狂喜的、激动的表情才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后怕与巨大的压力释放后的虚脱。掌心己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形血痕。
成功了。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竟然真的成功了。
以“钻研曲艺、取悦陛下”为名，这个要求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又如此符合一个“玩物”的身份和眼界。尹君落乐于见到这般“上进”的讨好，更乐于将这份“恩典”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
他永远不会想到，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里，可能藏着比丝竹管弦更重要得多的东西。
沈乐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窗边，目光望向宫廷乐坊的大致方向。那里，是信息的集散地，是往来人员相对复杂的区域，也是……最可能接触到宫闱秘闻、陈年旧事的地方。
李德全的动作很快。
下午，一个面孔生硬、眼神锐利的中年太监便来到了西偏殿，姓孙，是内务府负责监管乐坊库房的小头目之一。
“沈大家”孙太监语气平板，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奉陛下口谕，带您熟悉乐坊库房的规矩。您何时想去，需提前半日告知咱家，咱家会安排人陪同您前往。库房内一切物件，不得损坏，不得带出，查阅需登记在册。还请您仔细着些，莫要叫咱家难做。”
“是是是，臣明白！有劳孙公公！”沈乐脸上堆着谦卑又感激的笑，连连躬身“臣定当严格遵守规矩，绝不给公公添麻烦！”
那副伏低做小、十足听话的模样，让孙太监脸上的冷硬稍稍缓和了些许，但眼底的审视并未减少半分。
“既如此，明日巳时，咱家在乐坊库房门外等候沈大家。”
“多谢公公！臣一定准时到！”
送走孙太监，沈乐回到屋内。
明日…只剩下不到一日的准备时间。
需要扮演好一个求知若渴、却又笨拙惶恐的“谱痴”。
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不能出错。
乐坊不是偏殿，那里人多眼杂，除了尹君落的眼睛，必然还有无数双其他人的眼睛。
沈乐走到那堆曲谱前，随意抽出最破旧的一本，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个模糊难辨的工尺谱记号，眉头紧紧皱起，嘴里无声地喃喃自语，仿佛仍在为明日的“请教”做着准备。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睫之下，眸光却沉静如深潭，里面没有丝毫对音律的痴迷，只有冰冷的计算和隐忍。
那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门，终于推开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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