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天光清亮。
沈乐换上了一身浆洗得略显发白的旧衣，头发用最普通的木簪绾得一丝不苟，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几本边缘磨损最严重的旧谱，准时出现在乐坊库房外的青石小径上。
孙太监早己等在那里，身边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眼神却透着机警，显然是负责监视的人。
见到沈乐，孙太监只是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板：“沈大家倒是准时。跟咱家来吧。”
“有劳孙公公。”沈乐微微躬身，态度谦卑，抱着谱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显露出几分初来陌生之地的紧张和局促。
乐坊库房位于宫廷乐署的一处僻静院落，远离主要的演练厅堂。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灰尘、纸张霉变以及淡淡防虫药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库房很大，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下微弱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糜。
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乐谱、卷轴，有些整齐码放，更多的则是随意堆积，显得杂乱无章。
“西边那几个架子，是存放前朝残谱和废弃旧谱的地方，”孙太监抬手指了指库房最深处光线最暗的角落“沈大家就在那边查阅吧。切记，只许看，不许动其他东西，更不许将任何东西带出库房。每隔一刻，咱家会进来查看一次。”
“是，臣明白，绝不敢给公公添乱。”沈乐连忙应声，抱着自己的谱子，几乎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向那片阴影重重的区域。
孙太监对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守在了库房门口。孙太监自己则退了出去，想必是去处理其他事务，但一刻一次的“查看”，绝不会误。
沈乐走到西边的书架前，仰头望去。
这里的谱册更加破败不堪，许多连封面都己脱落，纸页脆黄，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
他将怀里的旧谱放在一旁一个积满灰尘的空箱子上，然后开始装作极其认真地翻阅起来。
动作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眉头紧锁，目光专注地流连于那些模糊的工尺谱记号和各种早己失传的演奏符号上。
不时拿起自己带来的谱子对照，发出极轻的、困惑的叹息，或是恍然大悟般的低吟，完全沉浸在一个“谱痴”的世界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口的两个小太监最初还紧盯着，后来见沈乐只是埋首故纸堆，时而蹙眉，时而比划，并无任何异常举动，便也逐渐放松下来，偶尔低声交谈两句，目光也不再时刻锁定。
一刻钟到，孙太监准时出现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视库房内。
沈乐似乎完全没察觉，正对着一页极其复杂的古谱指法苦苦思索，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临摹，嘴里念念有词。
孙太监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不对，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库房内再次恢复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沙沙声。
沈乐的心跳，在孙太监离开后，才缓缓平复下来。目光依旧落在谱子上，耳朵却己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库房内外的一切声响。
乐坊并非完全死寂。
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丝竹排练声，有时是悠扬的笛声，有时是沉闷的鼓点。更清晰的，是偶尔从库房窗外经过的、乐师或杂役的交谈声。
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抱怨某个曲子难练，议论哪位乐师生病了，或是分享宫外听来的新鲜趣闻。
沈乐依旧保持着低头看谱的姿态，仿佛充耳不闻。
首到一阵稍显清晰的对话声，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从窗外飘过。
“……真是晦气，又是冷宫那边送来的活儿，修补几件旧乐器，说是废妃娘娘以前用过的，都快散架了，怎么修？”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抱怨道。
“嘘！小点声！那也是你能议论的？”另一个年长些的声音立刻呵斥“叫你修就修，哪那么多废话！干好你的本分就是了！”
“我就是说说嘛……都废了多少年了，还留着那些破烂做什么……听说那位当年……”
“闭嘴！你想死别拉着我！赶紧走！”年长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惧，脚步声匆匆远去。
窗内，沈乐翻动书页的手指骤然停顿。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
冷宫。废妃。以前用过的乐器。
这几个词像针一样刺入脑海。
沈乐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甚至因为那两人的对话被打断而微微蹙了下眉，仿佛嫌弃外面的噪音干扰了自己的思考。
手指继续翻页，动作依旧平稳。目光扫过一行古怪的琶音记号，心里却在飞速旋转。
废妃……还有能力让人送来旧乐器修补？即便只是走个过场，也说明并非完全与世隔绝。而且，听那年轻乐师的抱怨，似乎这类活计并非第一次。
必须知道更多。
但不能再有任何主动打探的举动。孙太监的定期巡查，门口的眼线，还有这乐坊内无数双可能存在的眼睛，都在提醒着风险。
只能等。只能听。
接下来的时间，沈乐表现得更加“痴迷”。甚至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低头阅读，脖颈酸痛，不得不偶尔抬起头活动一下，脸上带着钻研学问特有的疲惫和执着。
他在一次抬头活动脖颈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对面书架的高处。那里堆放着一些更加杂乱、似乎准备废弃的文书卷宗，并非乐谱。其中一卷残破的旧纸，半截耷拉在外面，上面似乎写着“……乐司录……某年某月……赏……”等模糊字眼，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红色印鉴。
沈乐心跳猛地加快了一拍。
那或许是从前乐坊的记录文书？里面会记载什么？赏赐？人员调配？乃至……某些特殊场合的乐师派遣？
目光不敢过多停留，很快又落回手中的谱子上，仿佛只是随意一扫。
时间流逝，孙太监又一次进来巡查，依旧一无所获。
快到午时，库房外的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似乎是乐师们演练间歇，出来透气闲聊。
几个人的交谈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王师傅，您见识广，可听过二十年前‘惊鸿殿’那出《霓裳羽衣》？听说当年可是惊艳了整个京城！”一个声音好奇地问。
被称为王师傅的人叹了口气，声音苍老：“嘿，提那个干嘛……都是老黄历了。当年啊……确实是好，可惜了……”
“可惜什么？”年轻人追问。
“没什么可惜的！”王师傅似乎警觉起来，立刻打断了话头“好好练你的曲子去！别整天打听这些没用的！”
对话戛然而止。短暂的沉默后，是几人散开的脚步声。
库房内，沈乐缓缓合上了手中的谱册。指尖冰凉。
惊鸿殿。《霓裳羽衣》。二十年前。可惜了……
这些碎片化的词语，与那日听到的“冷宫”、“废妃”，以及尹君落那次的试探，隐隐勾勒出一条模糊而危险的线。
虽然依旧无法窥见全貌，但不再是毫无头绪。
他低头看着手中模糊不清的乐谱，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冰冷而迅疾。
时辰差不多了。
沈乐将带来的谱子仔细收好，又把方才翻阅过的几本旧谱按照原样放回书架——甚至刻意摆得比之前更杂乱一些，符合一个“痴人”只顾钻研、不顾其他的形象。
然后才抱着自己的谱子，走向门口，脸上带着满满的疲惫和一丝未能完全解惑的遗憾。
“孙公公，臣今日收获颇丰，只是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不知明日……”沈乐试探着问，眼神里充满希冀。
孙太监面无表情地打断：“陛下只准您查阅，并未规定时日。想来时，提前告知咱家即可。”
“是，是，多谢公公。”脸上立刻露出感激的神色，连连躬身“那臣今日就先告退了。”
沈乐抱着那几本仿佛宝贝一样的旧谱，沈乐在监视者的目光下，缓缓走出乐坊院落。背影单薄，步伐略显沉重，完全是一个耗尽心神、疲惫归去的学者模样。
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一点幽暗的火光，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点燃。
故纸堆中，果然藏着比音符更有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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