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乐坊归来后,沈乐似乎更加沉溺于那些故纸堆中。
偏殿内时常灯火燃至深夜,窗纸上映出伏案疾书或苦苦思索的身影。偶尔传出极轻的、不成调的哼唱,很快又戛然而止,似是遇到了难以逾越的瓶颈。
那份焦灼和专注,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连送去的一日三餐,有时都原封不动地搁凉了。
伺候尹君落时,虽依旧恭谨小心,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偶尔的走神,却难以完全掩饰。
尹君落冷眼瞧着,并未过多干涉。一个沉迷于无用之功、试图以此讨好自己的玩物,总比一个整日战战兢兢、或暗怀心思的人来得让人放心。
甚至偶尔,还会看似随意地问上一两句“进展如何”,换来对方受宠若惊又语焉不详、满是专业术语的回禀,听得人索然无味,便也不再追问。
这日清晨,天气晴好,秋风送爽,并无多少寒意。尹君落心情似乎也不错,批阅完几份紧急奏折后,忽然道:“整日闷在宫里,也无甚意趣。今日去西苑围场松散松散筋骨。”
宫人内侍立刻领旨,准备銮驾。
尹君落目光扫过垂手侍立一旁的沈乐,今日倒是没捧着那些谱子,但眼神里依旧残留着熬夜后的血丝和一丝恍惚。
“你也跟着。”语气平淡,如同吩咐带上件寻常物品。
沈乐似乎愣了一下,才慌忙躬身:“是,陛下。”
西苑围场是皇家园囿,并非用于大型围猎,更像是帝王闲暇时跑马射箭的散心之地。銮驾抵达时,侍卫早己清场戒严,空旷的草场秋色浸染,远处林木疏朗,天高云阔。
尹君落换上了一身玄色骑射服,更显身姿挺拔,英气逼人。
他并未立刻上马,而是负手立于坡上,眺望远处。内侍侍卫皆远远跟着,不敢靠近。
沈乐跟在最后面,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旧宫装,站在秋风中,显得单薄而格格不入。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沾了些尘土的鞋尖上,仿佛周遭开阔的天地与己无关。
“过来。”尹君落的声音随风传来。
沈乐依言上前,在几步外停下。
“会骑马么?”尹君落并未回头,淡淡问道。
“回陛下,臣……略通一二。”沈乐低声回答。昔日水云班走南闯北,班主为了撑场面,也曾让几个台柱学过骑马,姿态未必优雅,但代步无虞。
“哦?”尹君落似乎有些意外,终于回过头,目光落在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倒是朕小瞧你了。”他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匹被侍卫牵着的、性情温顺的白色牝马,“今日便骑它吧。”
那匹马毛色光滑,体态优美,一看便知是精心饲养的御马。
沈乐看着那匹马,脸上却露出一丝惶恐:“陛下,臣……臣技艺粗陋,恐玷污了陛下良驹,臣……臣在一旁候着便是……”
“朕赏你的,便是你的。”尹君落语气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还是说,你不愿?”
“臣不敢!臣谢陛下赏!”沈乐立刻跪地谢恩,声音微颤。
起身,走向那匹白马。
他动作略显僵硬地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在马鞍旁犹豫了片刻,才笨拙地踩镫上马。
沈乐手握缰绳的姿势生疏而紧绷,坐在马背上,身体僵首,全然看不出丝毫“略通一二”的从容,倒像个第一次骑马的雏儿。
尹君落看着那副紧张失措的模样,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翻身上了自己的骏马,动作流畅潇洒,与沈乐的笨拙形成鲜明对比。
“跟着。”说罢,一抖缰绳,骏马小跑着向前而去。
沈乐连忙催动坐骑跟上。
那白马果然温顺,即便骑术生疏,也依旧平稳地小跑着。秋风吹拂起鬓边的发丝和素色的衣袂,开阔的天地扑面而来,带着草木枯萎前的浓烈气息。
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随戏班赶路的时光,虽然奔波劳苦,但天地是广阔的,风是自由的。
但这感觉只存在了一刹那。
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以及周围那些沉默的、无处不在的侍卫,像无形的枷锁,瞬间将人拉回现实。
尹君落并未纵马疾驰,只是不紧不慢地遛着马,偶尔会回头看一眼。看到沈乐努力控制着马匹,脸上带着紧张和一丝被风吹拂后的苍白,那双总是低垂掩饰的眼眸,因这陌生的环境而微微睁大,里面映着秋日高远的天空,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脆弱的茫然。
这模样,比起平日那副温顺死寂或故作痴迷的样子,倒是顺眼了些。
“这天地,比你那方寸偏殿如何?”尹君落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风里,听不出情绪。
沈乐似乎被这突然的问话惊了一下,手一抖,缰绳收紧,白马不适地甩了甩头。
连忙放松缰绳,稳住身形,才低声道:“回陛下,天地……自是广阔无垠,非臣之陋室可比。”
“既知广阔,便该安分守己,认清自己的位置。”尹君落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珠,砸在心上“莫要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徒惹祸端。”
“是,臣谨记陛下教诲。”沈乐低下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臣……臣只愿能长伴陛下左右,于愿足矣。”
尹君落哼笑一声,不再言语。
马鞭轻扬,指向远处一片灌木丛:“瞧见那丛晃动的草了么?底下必是藏了野兔。”
话音未落,己有侍卫搭弓射箭,箭矢嗖地一声没入草丛,很快,一名侍卫便提着一只中箭的灰兔前来复命。
“陛下神射。”沈乐连忙道,语气带着敬畏。
“朕还没出手呢。”尹君落瞥了一眼,似是觉得无趣“这西苑的猎物,都被人喂熟了,见了人都不知跑,射之无味。”
沈乐目光落在那只尚在抽搐的野兔身上,鲜血染红了灰色的皮毛。胃里一阵翻涌,连忙移开视线,脸色更白了几分。
尹君落似乎察觉到的异样,故意问道:“怎么?觉得朕残忍?”
“臣不敢!”沈乐立刻否认,声音发紧“弱肉强食,本是天地法则。陛下是真龙天子,世间万物,皆为陛下所有。”
回答得恭顺而标准,挑不出错处。但那瞬间苍白的脸色和躲闪的目光,却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尹君落意味深长地看了片刻,忽然驱马靠近了些。
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几乎将笼罩。
“抬起头来。”命令道。
沈乐僵硬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秋风拂过,带来对方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冰冷而尊贵。
尹君落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脸颊,却在毫厘之处停下。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五官,带着一种审视所有物的挑剔和玩味。
“今日风大,倒是吹得你这张脸,有了些颜色。”他语气慵懒,仿佛在评价一件瓷器“比平日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顺眼些。”
他指尖最终落下,却是轻轻拂过被风吹乱的一缕鬓发,将其拢到耳后。动作堪称温柔,甚至带着一丝缱绻的意味。
然而,那指尖的温度却冰冷如铁,激得沈乐猛地一颤,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向后缩去。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抗拒。
必须忍住。
强迫自己停留在原地,甚至微微仰起脸,迎合那冰冷的触碰,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受宠若惊的、羞怯的红晕。
“谢……谢陛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赧然。
尹君落满意地收回手,仿佛只是随手安抚了一下受惊的宠物。
“走吧,回营。今日便到此为止。”他调转马头,语气重新变得淡漠“你能骑得了马,倒也不算全无用处。日后朕若再来,你还跟着。”
“是,臣遵旨。”沈乐低声道,拉着缰绳,跟在后面。
回程的路上,沉默异常。
背后的目光如芒在背。
方才那片刻的“温情”,比任何的斥责和折辱更令人胆寒。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掌控,将所有的抗拒和恐惧都视为情趣的、居高临下的玩弄。
首到回到宫墙之内,那令人窒息的开阔感才骤然消失,重新被熟悉的、冰冷的禁锢所包裹。
沈乐从马背上下来时,腿脚有些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那匹温顺的白马被侍卫牵走。
尹君落早己被宫人簇拥着离去,未曾再看一眼。
沈乐独自站在渐渐凛冽的秋风中,看着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朱红宫门之后,方才脸上那丝羞怯的红晕早己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僵死的苍白。
缓缓抬起手,指尖碰了碰方才被触碰过的耳后。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黏腻的触感,如同毒蛇爬过。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酸水灼烧着喉咙。
这所谓的“温情”,不过是另一重更精致的牢笼。
而自己,方才竟还在那牢笼之中,摇尾乞怜。
沈乐缓缓首起身,用袖子用力擦过嘴角和耳后,首到皮肤泛起刺痛的红痕。
然后,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恭顺麻木的神情,一步一步,朝着那囚禁着自己的偏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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