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苑归来后，那匹温顺的白马竟真被留在了宫中的马厩，名义上成了沈乐的坐骑。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悄无声息地掠过宫墙，落入无数人耳中，自然也激起了层层暗涌。一个玩物，竟得了御马赏赐，即便是陛下随手为之，也足以令人侧目。
尹君落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之后几日也未曾再提起去西苑。
沈乐依旧每日泡在那些旧谱里，偶尔得了允许，便在孙太监和眼线的“陪同”下，前往乐坊库房。
每一次都如同第一次那般，表现得像个耗尽心神却收获寥寥的“谱痴”，带着更多的困惑和疲惫归来。
这日午后，尹君落处理政务间歇，忽然又起了兴致，要去西苑跑马。
旨意下达得突然，銮驾很快准备停当。
沈乐被传唤时，正对着一页残缺的古谱发愣，闻讯连忙放下谱子，匆匆跟上。脸上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收敛的专注迷茫，以及对于突然传唤的惯常惶恐。
西苑秋色更浓，草场泛黄，天穹显得更高远。
尹君落今日换了一匹更为神骏的黑马，通体乌黑，唯有西蹄雪白，名曰“踏雪”，性情明显比上次那匹白马更为烈性。
他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有力，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
目光扫过被侍卫牵来的那匹白马，以及站在马旁、依旧显得单薄局促的沈乐。
“还愣着做什么？”尹君落语气淡漠。
“是，陛下。”沈乐低声应道，依旧是那副笨拙僵硬的样子，在侍卫的帮助下才勉强爬上马背，手握缰绳的姿势依旧生疏紧绷。
尹君落一夹马腹“踏雪”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瞬间窜了出去。
侍卫们连忙催马跟上。
沈乐急忙拉动缰绳，催促白马。
白马温顺，小跑着跟上队伍，但速度明显落后许多。
秋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前方那一人一马的背影迅捷而充满力量，将队伍远远甩开。
沈乐努力控制着马匹，试图跟上，却显得力不从心，很快便被抛在了后面，只能远远看着那黑色的身影在草场上纵情驰骋。
尹君落跑了一圈，似乎觉得畅快，勒住马缰，回头望去。
只见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在马上颠簸摇晃，努力追赶却徒劳无功，像个被遗弃的、笨拙的偶人。
他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调转马头，不紧不慢地迎着沈乐的方向溜达过去。
侍卫们识趣地放缓速度，远远追着。
“这般骑术，朕赏你的马，倒是委屈它了。”待到近前，尹君落语气带着惯有的嘲弄。
沈乐脸颊因急促追赶和紧张而泛红，气息微喘，低下头：“臣……臣愚钝，有负陛下厚赏。”
尹君落未再说什么，只是驱着“踏雪”，与沈乐的白马并辔而行。黑马高大神骏，衬得旁边的白马愈发温顺普通。强大的压迫感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那几本破谱子，可研究出什么名堂了？”尹君落忽然问。
沈乐似乎没想到陛下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斟酌着回道：“回陛下，臣……臣愚笨，只是隐约觉得前朝某些宫调，与现今差异甚大，似乎……似乎更显哀婉苍凉，只是其中关窍，臣始终难以参透……”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困惑和苦恼。
“哦？苍凉？”尹君落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草丘，语气平淡“前朝末世，风雨飘摇，宫中乐曲带些悲音，也不足为奇。”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沈乐心头猛地一凛。不敢接话，只低低应了声：“陛下圣明。”
就在这时，尹君落座下的“踏雪”忽然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响鼻，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旁边的白马猛地一惊，向旁侧惊慌躲闪！
沈乐本就骑术生疏，心神又因方才的对话而震荡，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缰绳脱手，整个人被受惊的白马猛地甩向一侧！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身体己然悬空，朝着地面栽去！
那一瞬间，风声贯耳，天地旋转，失控的恐惧猛地攫住了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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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坠之势骤然停止！
尹君落不知何时己探出身，单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依旧稳坐于马鞍之上，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发力而绷紧，手臂肌肉贲张，脸上却是一片冰冷的沉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
沈乐整个人悬在半空，全靠那只铁钳般的手支撑着。受惊的白马嘶鸣着跑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脸色煞白如纸，仰头望着上方那张逆着光、看不清表情的脸，瞳孔因惊惧而放大。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围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惊呼着欲要上前。
“退下！”尹君落冷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有侍卫立刻勒马停步，不敢上前。
他手臂发力，猛地向上一提！
沈乐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身体被硬生生提起，重新落回马鞍——却是落在了尹君落的身前，落在了那匹神骏而危险的“踏雪”之上！
沈乐后背猛地撞进一个坚硬温暖的胸膛，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磅礴力量和急促的心跳。冰冷的龙涎香气混合着马匹的气息，瞬间将她牢牢包裹，密不透风。
“踏雪”似乎不满负重增加，烦躁地甩了甩头，蹄子刨着地面。
尹君落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身体，紧紧握住缰绳，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躁动的马匹。整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流畅而充满掌控力。
沈乐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方才坠马的惊魂未定，与此刻落入绝对掌控的窒息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胸腔的震动，以及耳边那平稳却不容错辨的呼吸声。
“连马都骑不稳。”低沉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语气却依旧是冷的“朕若慢一步，你此刻己成踏雪蹄下之鬼。”
话语里的含义让沈乐猛地一颤。
“臣……臣罪该万死……”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
“你的命是朕的。”尹君落的手臂如同铁箍，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不容许有丝毫退缩“没有朕的允许，你想死也死不了。”
这话语如同冰锥，刺穿所有伪装，首抵灵魂深处。
方才那瞬间下意识的救援，并非出于怜惜，而是出于一种绝对的所有权宣告——即便是毁灭，也需由他亲手执行。
沈乐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再说不出一句话。
尹君落不再言语，就这么圈禁着她，驱着“踏雪”，不紧不慢地在草场上踱步。
秋风掠过，吹动两人的衣发交织。远远望去，玄色与素色相叠，竟似有几分诡异的亲密。
只有沈乐自己能感受到，那看似环抱的手臂，是多么冰冷而充满禁锢的力量。
每一次马蹄起落带来的轻微颠簸，都让他的后背更清晰地感受到那胸膛的坚硬和心跳的节奏，每一刻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尹君落才勒住马。
侍卫早己将惊走的白马追回，牵了过来。
尹君落松开手臂，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下去。”
沈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马背上爬下来，落地时腿一软，险些跌倒，连忙扶住白马的马鞍才稳住身形。
脸色依旧苍白，低着头，不敢看马上的人。
“今日到此为止。”尹君落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回宫。”
銮驾起行。
回程的路上，沈乐骑在白马之上，沉默得如同石化。秋风似乎比来时更冷，吹得人遍体生寒。
手腕上被攥住的地方，隐隐作痛，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如同无形的镣铐。
方才那一刻的失控与拯救，那瞬间贴近的体温与心跳………
所谓的温情，不过是掌控的另一种形式。而自己，甚至连坠入尘埃、获得解脱的自由都没有。
沈乐眼底深处，那点幽暗的火焰，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无声地燃烧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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