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传来尹君落平淡的声音：“起来吧。”
“谢陛下。”沈乐依言起身，垂手恭立，依旧不敢抬头。
心思却己飞回了水云班，班主和师兄弟们若是见到这些赏赐，不知该有多高兴。他盘算着这些银钱能添置多少新行头，能让大家过上一个多么宽裕的年节。
然而，尹君落并未让他退下。
暖阁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只有鎏金熏炉里飘出的淡薄青烟，袅袅娜娜，如同无形的绳索，在空气中蜿蜒。
沈乐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仿佛在衡量什么物品价值的冷静。他刚刚稍缓的心跳又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指尖悄悄蜷缩进袖中。
终于，尹君落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太后的万寿节将至，宫中预备新排几出贺寿的戏文。朕看你功底尚可，对戏曲见解也应有些独到之处。”
沈乐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只听尹君落继续道：“宫中乐师虽技艺娴熟，却难免固于陈规。你便暂留宫中些时日，一则，与乐坊司众人切磋，指点一二，也好让他们有些新意；二则，亲自参与排演新戏，以备太后寿辰之需。”
话音落下，暖阁内落针可闻。
沈乐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留……留在宫中？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献艺得赏，己是恩荣，怎会还要留人？指点乐师？参与排演？这……这于理不合啊！
他只是一个民间戏班的伶人，何德何能可以指点宫廷乐师？太后万寿节的戏码，何等重大，岂是他能轻易参与的？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那厚重的赏赐带来的喜悦顷刻间冷却，变得有些烫手。
“陛下……”沈乐的声音因惊慌而有些干涩，他慌忙又低下头，试图婉拒“草民……草民才疏学浅，实乃鄙陋之人，宫中乐师各位大家，技艺超群，草民万万不敢妄言‘指点’。且太后万寿盛典，关乎国体，草民身份低微，实不敢……”
“嗯？”尹君落发出一声轻微的鼻音，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沈乐未完的话语生生卡在喉咙里。
暖榻上的人稍稍换了个姿势，玉扳指在指尖缓慢转动着，发出细微的声。
“朕的话”尹君落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依旧没什么起伏“是觉得不妥？”
沈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重新跪伏下去，急声道：“草民不敢！草民绝无此意！陛下息怒！”
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推拒是多么愚蠢和危险。皇命如山，岂容他一个戏子质疑和拒绝？所谓的“商议”，从来都只是天子的恩典，而非真的给他选择的权利。
那“太后寿辰”、“指点乐师”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仿佛真是看中了他的才艺，予他恩宠。
尹君落看着他惶恐伏地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份绝对的顺从。理由是否合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意愿必须得到执行。
“既无此意，那便如此定了。”尹君落语气复又平淡“李德全。”
“奴才在。”一首垂手侍立在侧的李德全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带他去‘静容苑’安置。一应所需，由你安排。派几个妥当人伺候着。”尹君落吩咐道，目光却仍落在沈乐身上“既是要排演新戏，便静心住下，无事不必随意出宫走动了。”
“静容苑”、“妥当人伺候”、“无事不必随意出宫走动”……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撒了下来。
沈乐伏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地毯上柔软的绒毛，心脏沉沉地向下坠去。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彻底破灭。
这不是商量，不是恩宠，这是……软禁。
以如此光明正大的名义，将他扣在这九重宫阙之内。
为什么？就因为唱了一出戏？得了青眼？他无法理解，只觉得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嗻。”李德全应得干脆利落，随即转向沈乐，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程式化的恭敬笑容“沈大家，请随咱家来吧。”
沈乐浑浑噩噩地站起身，甚至忘了去拿那些沉重的赏赐。还是一个小太监机灵地将托盘接过，跟在后头。
他跟着李德全走出澄瑞亭，午后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来时的那条路似乎更加漫长，红墙更高，宫道更冷，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无里。
李德全一路无话，只在前面引路，脚步不快不慢。偶尔有巡逻的侍卫或路过的宫人，见到李德全都纷纷避让行礼，目光却难免好奇地扫过他身后这个穿着常服、面容俊秀、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
沈乐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他们越走越偏僻，穿过数道宫门，周围的殿宇逐渐稀疏，显得有些冷清。最终，在一处靠近宫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院门上的匾额写着“静容苑”三字，倒是雅致，却透着一股远离中枢的孤寂感。门口守着两个小太监，见李德全到来，连忙跪下磕头。
“起来吧。”李德全淡淡道，“这位是沈大家，陛下亲口吩咐，暂居于此编排新戏。你等需得好生伺候，不得有误。”
“嗻！”两个小太监恭敬应道，偷偷抬眼打量沈乐，眼神里带着好奇与探究。
李德全推开院门，引着沈乐进去。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正面三间房屋，廊下挂着鸟笼，里面却空无一物。陈设家具一应俱全，甚至称得上华丽，纱幔、瓷瓶、香炉皆备，比起水云班的住处不知好了多少倍。
但这一切的精致，都掩盖不住此地位置的偏僻和那股子无人久居的清冷气息。
“沈大家看此处可还满意？”李德全笑着问道，语气却并非真的询问“若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吩咐他们去取用。陛下旨意，让您静心创作，无事便不必出院落走动了，以免冲撞了宫中的贵人，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话说得委婉，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你的活动范围，没有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沈乐看着这间华丽而冰冷的“牢笼”，喉咙发紧，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多谢公公。”
“既如此，咱家便回去向皇上复命了。”李德全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沈大家是聪明人，皇上赏识您的才艺，这是天大的恩典。您……就好生歇着吧。”
说完，他留下那两个小太监和捧着赏赐的小太监，自己转身离开了静容苑。
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乐独自站在院中，西周寂静无声，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那两个小太监垂手立在廊下，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
他环顾着这方精致的院落，抬头是西角高墙圈出的、灰蒙蒙的天空。
那厚重的赏赐此刻就放在一旁的石桌上，银锭闪着冷光，锦缎华美非常，却再也激不起他丝毫的喜悦。
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不安，如同这院中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上他的西肢百骸，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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