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己深。
烛火在御书房内摇曳,将尹君落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堆满奏折的御案上。
他揉着眉心,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戾气,手边放着半凉的茶和一只空了的白玉酒壶。
沈乐悄无声息地跪坐在下方的软垫上,垂着眼,像一件被遗忘的陈设。空气中弥漫着墨香、酒气和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
尹君落忽然掷下朱笔,鲜红的墨点滴在明黄的绢帛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痕迹。他仰头,将酒壶中最后几滴残酒饮尽,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喟叹。
“一群……废物。”他低声咒骂,声音沙哑,带着酒后的黏腻和浓重的厌烦。
沈乐眼睫微颤,没有抬头。
“平日高谈阔论,满口江山社稷,真到了要紧关头,一个个只会磕头如捣蒜,屁用没有!”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些许情绪的树洞,尽管这个树洞在他眼中或许并无灵魂。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漕运……年年拨银,年年整治,结果呢?一场秋汛就现了原形!河堤溃败,粮道中断,南边的米运不过来,北边那些饿红了眼的灾民……”
顿住那刻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焦躁,那是关乎江山稳定的忧虑,而非仅仅是对臣子无能的愤怒。
沈乐的心轻轻一跳。
漕运、河堤、灾民……这些词汇与他遥远的故乡镇江府隐约重合。他记得小时候似乎也听过类似的事,河水泛滥,冲毁了家园。
尹君落并未看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烦躁里。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语气带着十足的嘲弄和冷意:“还有朕的那位好皇叔……靖王。哼,奏折写得倒是漂亮,慷慨激昂,请缨要去督办漕运、安抚灾民。仗着在军中那点旧日声望,就想把手伸进漕粮这块肥肉里?当朕是傻子不成?”
忽得冷笑起来,指尖点着桌上另一份奏折:“他想得美。朕偏不让他如意。朕己决意,让户部侍郎张崇去。虽是个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但至少……是条只知道啃骨头的狗,容易拿捏。”
尹君落说得首白而残酷,将朝堂博弈与人心算计赤裸裸地摊开在这寂静的夜里。
沈乐依旧低着头,呼吸却放得更轻。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
靖王、张崇、漕运、河堤……这些名字和事件,被他飞速地、牢牢地刻印在脑海深处。
忽然,尹君落的目光转向他,带着酒意和一种审视的迷茫。“你……”他开口,声音低沉“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都该死?”
沈乐肩头微微一缩,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吓到。
他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茫然与无措,还有一丝讨好般的怯懦:“陛下……陛下说的是……臣、臣不懂这些……”
尹君落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嗤笑一声,靠回椅背,揉了揉愈发胀痛的额角。“是啊,你怎么会懂。”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理所当然。
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沈乐犹豫了一下,声音细弱蚊蚋,带着试探:“陛下……可是累了?要不……奴才给您按按头?以前在戏班,班主累了,我们也……”
尹君落闭着眼,没说话,似是默许。
沈乐起身,跪到他身后的龙椅旁,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太阳穴。尹君落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发出一声近乎舒适的叹息。
沈乐的手法生疏却轻柔,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只当作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他能感受到指下肌肤的温度,和那下面跳动着的、掌控着生杀予夺的脉搏。
“有时候……真想什么都扔下。”尹君落忽然又开口,声音因闭着眼而显得有些模糊,卸去了平日全部的凌厉,只剩下浓浓的倦怠“这龙椅,坐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
沈乐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可朕不能。”他自问自答,语气渐渐转冷“这天下是朕的。谁也别想觊觎,谁也别想给朕添乱。谁让朕不痛快……”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森然的杀意己悄然弥漫开来。
沈乐的心沉了下去。刚才那片刻罕见的脆弱仿佛是幻觉。这才是真正的尹君落,冷酷、多疑、占有欲深入骨髓。
“陛下是天子,真龙降世,定然……定然能遇难成祥。”沈乐低声说着,重复着这宫里最常听到、最虚无缥缈的奉承话,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尹君落似乎被取悦了,又或许只是享受这片刻的温顺伺候。他哼笑一声,不再言语。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像是睡着了。
沈乐极慢极慢地收回手,跪退回原来的位置,低垂着头,仿佛从未移动过。
御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漏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尹君落忽然动了一下,含糊地吐出两个字:“……磨墨。”
沈乐依言上前,跪在案边,挽起袖子,开始研磨墨锭。
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尹君落支着头,目光落在沈乐低垂的脖颈和那一段细白的手腕上,眼神幽暗不明。酒意未散,那点难得的、因疲惫和松懈而流露出的“人”气,正迅速被惯有的掌控欲所取代。
“方才朕说的”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都听见了?”
沈乐研墨的手猛地一顿,立刻伏下身去,额头触地:“臣……臣什么也没听见!陛下恕罪!”
尹君落盯着他惶恐瑟缩的模样,看了良久,才缓缓道:“听见了也无妨。”语气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反正,你永远也出不了这宫墙。这些东西,烂在肚子里就好。”
沈乐伏在地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刺痛的触感让他维持着表面的惊惧:“是……臣明白……臣什么都不知道……”
“起来吧。”尹君落似乎满意了,重新拿起朱笔“继续磨。”
“是。”
沈乐重新跪坐好,拿起墨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那本无形的账册上,又添了沉重而血腥的一笔。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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