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君落那句意味不明的“可来问朕”和紧随其后的警告，如同无形的枷锁，时刻萦绕在沈乐心头。
之后的几日，他越发谨小慎微，除了必要的应召，大多时间都待在那方小院里，连乐坊也去得少了，即便去，也绝不多待，更不与任何人有多余的交谈，完全是一副被吓破了胆、力求自保的模样。
孙太监看在眼里，乐得清闲，监视似乎也松懈了几分。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沈乐坐在院中石凳上，面前摊着一本乐谱，目光却有些游离。帝王的心思难测，瑾妃的报复如悬顶之剑，那条生路渺茫得几乎看不见。
废妃……旧案……那些支离破碎的词语偶尔划过脑海，却如同迷雾中的星火，抓不住，摸不着。
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沉思。抬头一看，竟是小祥子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进来。
那老者穿着乐坊的低阶乐官服饰，怀里抱着几卷厚厚的册子，脸上带着些惶恐和恭敬。
“沈公子”小祥子抢先一步禀报，“这位是乐坊负责整理旧籍的姜老乐官。他说……他说前几日您问起的那卷《霓裳残谱》的校注本，他这几日翻找旧库，终于寻到了，特地给您送过来。”
沈乐微微一怔。
他确实前些日子为了维持“谱痴”人设，随口向乐坊的人打听过几本失传或残破的谱子，其中似乎包括这《霓裳残谱》，但并未抱任何希望，事后自己也忘了。
没想到这位老乐官竟如此认真，还特地寻来。
他连忙起身，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感激：“有劳姜老乐官亲自送来，快请坐。”
“不敢不敢”姜老乐官连连摆手，将册子小心放在石桌上，躬身道“老朽职责所在，能为您略尽绵力，是分内之事。这校注本也是早年一位前辈所作，未必精准，只盼能对公子有所助益。”
沈乐请老者坐下，让小祥子去倒茶。他随手翻开那厚厚的校注本，纸张泛黄脆硬，墨迹也己黯淡，确实年代久远。
他本只是做做样子，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多是些宫商角徵的辨析考证，并无甚稀奇。
然而，当翻到其中一页，关于某段争议旋律的注解时，几行小字却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批注者写道：“……此变徵之声，哀厉过甚，恐非祥兆。忆昔敏慧皇贵妃在世时，亦擅此调，常于深宫夜弹，闻者凄恻。后竟……唉，讳莫如深，不敢妄言，不敢妄言……”
敏慧皇贵妃！
沈乐的心脏骤然一跳，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冷却下去。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指尖稳住那页纸，状似无意地指着那行字，抬头看向姜老乐官，语气带着纯粹的好奇：“姜老，这上面提到的‘敏慧皇贵妃’……似乎颇通音律？这注解语焉不详，倒叫人生疑了。莫非这位娘娘后来……”
姜老乐官闻言，脸色霎时一变，惶恐地西下张望，见只有小祥子在远处守着，才压低声音，连连摆手：“哎呦，我的公子爷！慎言！慎言啊！这位……这位可是宫里的忌讳，提不得，提不得！”
他越是如此，沈乐心中疑窦越深。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被吓到的神情：“忌讳？这……我初入宫闱，实在不知深浅，还请老乐官指点一二，免得日后不慎，触怒了天颜。”说着，将桌上小祥子刚奉上的茶，轻轻推到老乐官面前。
姜老乐官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又看看沈乐那张纯然无辜、带着求知欲的脸，犹豫再三，终究是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公子既问起……老朽便斗胆说两句。这位敏慧皇贵妃，乃是先帝时极受宠爱的妃子，不仅容貌倾城，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一手琵琶，堪称绝技。先帝曾赞其‘解语之花’。”
老乐官眼中露出一丝追忆和惋惜，随即又被恐惧取代：“可惜……后来不知怎的，忽遭大难。说是……说是牵涉进了什么厌胜巫蛊之事，诅咒君上……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啊！一夜之间，鸾舆蒙尘，被打入冷宫最深处。家族也跟着倒了霉……具体详情，无人敢细究，卷宗怕是都封存了。这么多年过去，早己没人敢提了。公子您……您就当没看见过，千万别再打听，免得惹祸上身！”
厌胜巫蛊！家族倾覆！冷宫深处！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敲在沈乐心上！与他之前零星听到的“冷宫废妃”、“前朝旧案”、“家族秘辛”瞬间串联起来！
难道乐工们私下唏嘘的那位，就是这位敏慧皇贵妃？那所谓的“旧案”，就是这桩牵涉巫蛊、轰动一时的宫廷大案？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似乎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被刻意尘封的巨大秘密的边缘。
沈乐脸上适时地露出震惊和后怕的表情，连忙合上册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原来如此……多谢老乐官提点！否则我险些酿成大错！这谱子……这谱子我还是不看了。”
姜老乐官见他如此，反而松了口气，安慰道：“公子也不必过于惊慌，只是莫再提起便是。毕竟己是前朝旧事，与现今无关了。”他顿了顿，又感慨道，“说来也是红颜薄命。那位娘娘当年……性情其实颇为温婉和善，对下人也宽厚，还曾指点过乐坊的技艺……落得那般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老乐官摇头叹息着，又喝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再三嘱咐沈乐切勿再提此事。
沈乐亲自将老乐官送到院门口，再三道谢，看着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脸上的惶恐和感激渐渐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沉静。
回到院中，他拿起那本校注本，手指轻轻拂过“敏慧皇贵妃”那几个字，眼神幽深。
厌胜巫蛊……这等宫中最忌讳的罪名，真相究竟如何？一位盛宠的皇贵妃，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是确有其事，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若是构陷，那幕后黑手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这桩被时光掩埋的旧案，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一颗石子，只能听到模糊的回响，却探不到底。
一个被彻底抹去痕迹的废妃，一桩讳莫如深的旧案……这其中蕴含的力量，或许是可怕的，但也可能是……他唯一能借以打破僵局的东西。
只是，要如何探寻？冷宫深处，守卫森严，他根本无从接近。
相关的卷宗必然被封存，常人绝难看到。知情者更是三缄其口，如同这位姜老乐官，稍一提及便吓得魂不附体。
下一步，该怎么做？
沈乐陷入沉思。
首接探查肯定不行，风险太大。必须等待，或者，制造机会。
傍晚时分，孙太监溜溜达达地过来，例行公事地问了句今日可好，有无需求。
沈乐正在灯下看书，闻言抬起头，放下书卷，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和烦闷：“有劳孙公公挂心。一切都好……只是，近日总觉得心中憋闷，许是秋日燥郁所致。那些乐谱看得也有些头昏脑涨，想换些别的闲书散散心，不知可否？”
孙太监挑眉：“闲书？公子想看什么闲书？杂家也好去寻摸。”
沈乐故作随意地道：“也没什么特定的，就是些地方志异、前朝轶闻之类的野史杂谈，或许比乐谱有趣些。若不好寻，便罢了。”
孙太监眯着眼打量了他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但沈乐神色自然，完全是一副百无聊赖、想找点新奇玩意儿解闷的样子。
“野史杂谈？”孙太监嗤笑一声“那些玩意儿，多是文人胡编乱造，当不得真。宫里怕是难找。不过……陛下倒是允了公子可去乐坊，那附近有个废弃的藏书阁，早年是存放些无关紧要的旧书杂项的，后来乐坊扩建，便闲置了。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公子若不怕沾灰，或许能淘到几本。”
废弃的藏书阁？存放旧书杂项？
沈乐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几分嫌弃：“废弃的？那定然脏乱得很……罢了，我还是继续看我的乐谱吧。”他摆摆手，重新拿起书卷，似乎打消了念头。
孙太监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又闲扯了两句，便走了。
待孙太监离开，沈乐放下书卷，走到窗边。
夜色渐浓，秋虫啼鸣。
废弃的藏书阁……存放旧书杂项……那里会不会有关于前朝旧事的只言片语？甚至是……与那桩旧案无关紧要、却被遗漏下来的边角料？
窗外，一弯冷月悄然爬上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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