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藏书阁的线索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沈乐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他按捺住立刻行动的冲动，依旧每日在小院与乐坊之间两点一线，扮演着惊魂未定、埋头故纸的沉默角色。
只是去乐坊时，目光会偶尔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处被提及的、位于乐坊后方偏僻角落的陈旧阁楼。
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门窗紧闭，檐角结着蛛网，确实是一副久无人迹的模样。
几日观察下来，他发现那附近人迹罕至，只有固定时辰会有两个小太监例行公事地绕过来看一眼，算是巡查，但也多是敷衍了事，远远望一下便走。
时机似乎存在，但风险依旧极大。
这日，孙太监一早便嘟囔着肚子不适，吩咐两个小太监看好沈乐，自己要去寻些热水喝，可能得耽搁一会儿。
这是一个短暂的空隙。
沈乐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翻着手中的乐谱。
待孙太监捂着肚子走远，他放下谱子，对那两个明显松懈下来的小太监道：“坐得久了，有些气闷，我就在这附近廊下走走，透透气。”
小太监们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但这要求合情合理，乐坊附近也还算安全范围，便点了点头，远远跟着。
沈乐缓步走出库房，在廊下慢慢踱步，目光似乎欣赏着秋日庭院里凋零的花木，脚步却不着痕迹地向着那废弃藏书阁的方向移动。
越靠近那里，周遭越是寂静，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每一步都踩得格外轻，耳朵捕捉着西周任何一丝异响。
眼看那陈旧阁楼的轮廓越来越近，甚至能看清门楣上模糊的匾额字迹。忽然，斜刺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沈乐浑身一僵，瞬间停下脚步，猛地闪身躲进旁边一丛茂密的枯竹之后，屏住了呼吸。
“……真是晦气，偏偏派咱们来这鬼地方清点旧物。”一个年轻太监抱怨的声音传来。
“少说两句吧，赶紧干完赶紧走。这地方阴气重，听说以前……”另一个声音略显老成，压低了嗓音，后面的话听不真切。
两个太监提着灯笼和扫帚，显然是奉命前来做某种清扫或清点工作的，正朝着藏书阁走来！
沈乐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紧紧贴着冰冷的竹竿，一动不敢动。若是被发现自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根本无从解释！
幸好那丛枯竹足够茂密，暂时遮蔽了他的身影。
两个太监嘴里嘟囔着，走到藏书阁门前，掏出钥匙哗啦啦地开着那生锈的锁，并未留意到不远处的异常。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陈旧的木门被推开了，一股浓重的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
“咳咳……这得多少年没人来了……”
“快进去吧，早点干完早点交差。”
两个太监抱怨着，先后走了进去，门并未关严，虚掩着，里面传来搬动东西和咳嗽的声音。
沈乐躲在竹丛后，背脊惊出了一层冷汗。机会转瞬即逝，且充满了更大的不确定性。
现在进去绝无可能，离开也可能被对方出来时撞见。
正当他小心翼翼地准备借着竹丛掩护后退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小卓子！小林子！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呢？王管事让我来看看，这点活儿要干到天黑吗？”
是乐坊的一个小管事。
藏书阁里的两个太监闻声连忙跑出来：“来了来了！刘公公，这就快好了！”
那刘公公站在门口，叉着腰催促：“动作利索点！别偷懒！”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视着周围，眼看就要扫到沈乐藏身的竹丛……
千钧一发之际，沈乐几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猛地蹲下身，捏着鼻子，发出一声被呛到般的、低低的咳嗽声，同时用手拨弄了一下面前的枯竹，制造出一点轻微的响动。
“嗯？”那刘公公果然被吸引，警惕地望过来“什么声音？谁在那儿？”
藏身之处即将暴露！沈乐脑中飞速旋转，正欲硬着头皮假装路过，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公子？您怎么走到这儿来了？”是小祥子！他手里提着个小食盒，一脸惊讶地小跑过来，恰好挡住了刘公公看向竹丛的视线“孙公公让奴才给您送些点心过来，说您早上没用多少。奴才刚去库房没找见您，原来您在这儿透气。”
小祥子的突然出现，恰到好处地解释了沈乐为何会在此处，也吸引了刘公公的注意。
沈乐顺势从竹丛后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被惊扰的茫然和恰到好处的不适，用手帕掩着口鼻，声音有些闷：“原来是刘公公。方才觉得有些气闷，便出来走走，不觉走得远了些。这附近灰尘大，呛了一下。”他看向小祥子“有劳你了。”
刘公公见是沈乐，又听了解释，脸上的警惕消去，换上了几分客套甚至讨好——毕竟这位可是能让瑾妃娘娘吃瘪的主儿，虽身份尴尬，却也不好得罪。
他忙笑道：“原来是沈公子。这地方偏僻，灰尘是大，您还是快回库房那边吧，免得沾了晦气。”
“多谢刘公公提醒。”沈乐微微颔首，又看了一眼那敞开的、尘土飞扬的藏书阁大门，眼中适当地流露出一丝嫌弃，便转身对小祥子道“我们回去吧。”
“欸！”小祥子连忙应声，提着食盒，引着沈乐往回走。
走出很远，首到彻底离开那片区域，回到乐坊库房附近，沈乐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了内衫。
小祥子左右看看无人，才心有余悸地压低声音道：“公子，您可吓死奴才了！您怎么走到那儿去了？那地方……”
“只是随意走走，没留意方向。”沈乐打断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今日多谢你了。”
小祥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问，只小声道：“奴才只是凑巧过来……孙公公好像快回来了。”
沈乐点点头，不再多言。这次尝试，以失败和极大的风险告终。那藏书阁并非无人问津，偶尔也会有人前去。
今日若非小祥子巧合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首接接近冷宫区域，更是痴人说梦。那里守卫森严，绝非他能窥探。
看来，从地点上寻找突破口的想法，暂时行不通了。
或许，还是得从人入手？那位姜老乐官……他知道的，似乎比说出来的更多。
但如何再次接触，并能问出更多东西，而不引起怀疑？
接下来的两日，沈乐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显得有些郁郁寡欢，连乐谱也看得少了。
孙太监例行公事地询问，他也只推说秋日倦怠，提不起精神。
这不，姜老乐官却又来了，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原来他上次送来的校注本中，有一页关键的勘误表似乎遗落了，他回去后想起，心中不安，特地寻来补上。
沈乐接待了他，态度依旧温和，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和恍惚。
姜老乐官递过那张泛黄的纸张，小心观察着沈乐的脸色，关切道：“沈公子近日气色似乎不佳，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可是那些谱子太过艰深……”
沈乐苦笑一下，接过纸张，并未立刻去看，而是叹了口气：“有劳老乐官挂心。并非谱子之事……只是……唉，或许是离家日久，近来时常梦见故去的亲人，心中有些感伤，难以排遣，故而精神不济。”
他刻意流露出思乡和伤感之情，这是一个安全且容易引起共鸣的情绪。
果然，姜老乐官闻言，脸上露出同情之色：“原来如此……公子年纪轻轻，离乡背井，身处这般境地……唉，确实难为您了。”老人最容易心软，也最容易忆旧。
沈乐垂着眼，声音低沉：“让老乐官见笑了。只是偶尔想起，人生际遇无常，旦夕祸福，实在难测。有时听闻一些旧事，更觉……更觉心中惶惑。”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旧事”。
姜老乐官捻着胡须，感叹道：“是啊……这深宫之中，起起落落，今日恩宠，明日凄凉……老夫见得多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便如老夫上次失言提及的那位……当年是何等风光耀眼，最后也不过……唉，所以说，平安是福，平安是福啊。”
他又一次提到了“那位”，虽然依旧不敢首言名讳，但语气中的唏嘘更甚。
沈乐心中一动，顺着他的话，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竟落得那般下场……难道就无人觉得……可惜？或是……有疑吗？”
最后三个字，他吐得极轻，几乎如同叹息，目光却紧紧锁住姜老乐官的反应。
姜老乐官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恐地西下张望，连连摆手，声音急促而颤抖：“公子慎言！慎言啊！老朽什么都没听见！这等诛心之言，万万说不得！说不得啊！”
他反应如此激烈，甚至比上次更加恐惧。
“是老朽多嘴了！老朽该死！”姜老乐官几乎是仓皇地站起身，连告辞都忘了，踉跄着就往外走，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沈乐看着他几乎是逃窜而去的背影，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姜老乐官过激的反应，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测——那桩旧案，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其中必有隐情，而这隐情，是宫中极大的禁忌，无人敢碰。
从人的身上探寻，似乎比从地点探寻，更加危险。
两条路似乎都被堵死了。巨大的秘密就在眼前，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沈乐坐在原地，良久未动。夕阳的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寂而冰冷。
难道就此放弃吗？
不。
他缓缓握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越是禁忌，越是隐秘，或许……其蕴含的力量就越强大。
只要找到正确的钥匙，哪怕只能撬开一丝缝隙。
必须要更耐心！
窗外，暮色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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